一些野鸭子窝,搭织在高高的丛生芦苇的下半腰身处,宛如朵朵绽过后悄然枯败的残花,一半,被深冬的寒冷冻结在厚厚的冰层里;一半,裸露于世,破瓦罐似的迎捕着苍冷北风,发出呜呼呜呼的小声响,夹杂在芦苇林的哗啦哗啦大啸声里,断断续续,忽有忽无。仅仅依恃这样破败不堪的旧野鸭窝的大小,及其所搭建在水中的位置,一直喜欢水、喜欢在水里下网捕鱼的父亲,就总是能判断出那野鸭子一家是几口之众,亦能定夺,那为首哺育的鸭子爸妈,是老父母,还是新爹娘。
芦苇,不仅能为野鸭子们遮风避雨,也曾一度是我们家的生活来源。
那年,家里日子特别紧凑艰难,文弱少心机的父亲,于是在秋末农闲开始,便携食带水的去往野间沙地里去挖一种叫“甜草苗”的草药根,日不出而作,日落尽方归,一天劳作可换得二三十元补添家用。冬三月里,就裹帽,持镰,踏冰,在村后的海子里割老芦。那经秋的老芦苇根深茎硬的,十分难割。起初里,人的手总难免要磨水泡来。割倒的芦苇,在冰滩上扎成捆,用马车拉回院子里。晾晒上几日后,便依序在院门口的土地上,用木头楔子定好桩界,再用渔网线一小撮一小撮将芦苇编织成苇帘子,辗转卖给大城郊区的菜农,用以覆盖大棚的菜秧子。
那年父亲五十出头,我尚年少,总像只小兽一样屁跌屁跌地跟着父亲去,跟着父亲回,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与父亲做个伴儿罢了。在一眼衰色的冬野里,更多令我上心的想跟去的原因,概就在那些个野鸭子窝上,或者是由这些野鸭子窝啊,或芦苇草啊,勾惹起父亲讲起的一些别个什么鱼啊虾啊的有趣故事,萧萧的风声里,铺天盖地的苇影里,叫人听得饶是起劲儿。
如今想来,那割苇编帘的日子一晃过去二十年了。
十年前,做了一次气管切开术拿掉声带肿瘤侥幸逃得一命。去岁,又夜半突发冠心病与死神殊死再战。眼下的老父,已然是步履蹒缓,背曲如弓了,那满头银丝渐而稀疏,亦如那瑟瑟冬风里凌乱的芦苇花,越落越萧疏了。而那些尚小年纪里,于冰地北风里听闻父亲讲过的琐碎故事,总会时而蹒跚上记忆的藤脉,让一阵阵涌上心头的酸楚,将其打的潮湿,沉重难提。
父亲说,野鸭子十分喜欢芦苇丛生的水域,因为可以借其打窝来养育后代。父亲还说,鱼啊虾啊的,也喜欢芦苇林,因为可以嬉戏,亦可以藏身。父亲还说,芦苇可是好东西,对动物是,对人也是。过去饥荒年代,人们常会采来嫩嫩的芦芽芦叶,切碎,煮吃充饥。芦苇的苇茎结实,柔韧,而富有弹性,是编席子难得的好材料。说芦苇编的席子铺在炕上,光溜溜的,隔尘防潮不说,盛夏里躺着,还很凉快。说我们家炕上铺的那条席子,就是他亲手编的。为此,我踮起小脚,还专门撩起自家的炕褥子验证过。底里确实有张席子,编的均匀方格子图案,细密而有序,色泽微黄微黄,油光华亮的。只是炕下席角上有些许的破损处,母亲说,那都是叫我们兄妹三用小脚丫给蹬烂的,尤其是我,淘劣的很,大人一个不注意,就会猫着腰,哼哧哼哧的,用小手往烂揪扯。母亲还说,那时生活不好,炕上除了铺张席子,就再无他物了,遂那硬硬的席子总把我们仨的脚后跟磨的红红的。说这话时,母亲眼睛也红红的,满含着一眼窝的心疼与内疚。我家的炕席子还有一个特别处,是在靠炕头处有一个大洞,焦糊焦糊的。那是因为冬天里炕烧的热,天长日久,慢慢就烤焦了,变脆了,磨破了。就是如此一张破旧的芦苇席子,却于晨昏里伴着一家子的起居生活,过了很多很多年。
芦苇,在我们乡间是到处可见的。其多生于灌溉用沟渠旁、小海子中,或沼泽滩地上。其叶呈披针形,茎中空,外皮光滑,花苞紫色,绽开即成白色羽毛状。整朵花,初开时呈圆锥样儿,全开展了,倒像烟花四散,也有几分似扫把形,花穗长几十厘米,每穗有十几朵小花。芦苇为水生的蓄根植物,生命力极其顽强,其地下有匍匐的根茎,可以在适合的地区,铺展、繁殖、延伸出好几米外。根系所到之处,皆会长出芦苇植株来。而且,只要其根系不死,冬天割了植株,来年春天,就又会长出来了。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势。乡里人惯称其为“芦(lou平声)草”。因其尚在嫩绿时,是牛羊最爱吃的一种草料,割上一捆扔在圈里,羊们牛们争着抢着,眨眼就光了,遂就称之为芦草。
芦苇编席,用的是芦苇的长茎,也叫芦杆,其还可以编草鞋,背篓等。除了芦杆,《本草纲目》讲,芦叶“治霍乱呕逆,痈疽。”除此外,其花,茎,根,笋,皆可入药。芦苇根很甜,小的时候常常拔来,剥净,嚼着吃,我们称之为“嚼甜甜”。芦苇头穗柔软密集,可扎做扫帚。芦苇絮(其花)也有用,可以作为衣服或被子的填充物,不过是不及棉花暖和。著名的《孝子传》曰:“闵子骞事亲孝。后母生二子,衣之絮衣,骞以芦花。父察知,欲出后母,骞告父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遂不出,母亦化而慈。”其里讲的,就是用芦花絮衣的故事。
如上这些用处,除了编制苇席、作为牲口的草料外,其它人们一般用不上,或者不用,遂听着也就生疏。相比,自小而知最为常见的用法是,其叶子可作乐器,是孩提年代最为廉价且易得的'玩具。将芦叶摘下,卷成漏斗状,折叠小口处,按扁,握于掌指中,放于唇齿间,轻轻吹之,那声因细脆而悠长。会吹者,吹出的旋律优美动听;不会吹者,鼓着个大腮帮,要么索性吹不响,要么吹出的声音极难听,就像吃坏了肚子放连屁,噗噗噗地,惹人好笑。还有,芦苇中空的茎杆里,有层薄膜可作笛孔的膜。只是那膜薄如蝉翼,撕扯时是需有十分的柔软力及十二分的柔软心方可。记得我小时候,长撕扯来一些,吹鼓了,扎紧两头,当小气球耍。若玩儿腻歪了,就放于小掌心中,合而击之,会发出很清脆的响声,很悦耳。
据闻,现在乡间的芦苇,似乎比我小时更值钱了,其不仅成为了造纸业的主要原料,还有很多工艺编织厂争抢着收购。每到冬里,农闲的乡里人,就会开着四轮车,一车一车的拉着,送往县城的造纸厂、编织厂。其收割的方式,也不再是手工的了,而是清一色的机械化,方便,快捷,还量大,好的很。而且,眼见这芦苇的收价高获利大了,遂村前村后大大小小的海子,就全都按集体水域叫个人承包去了,因而,再也不是谁想进去割就能割的了。
记得父亲曾弯腰执镰收割的那处苇荡,在村子的后沙窝里。那片海子,老早就有了,又加每年排放大渠里的退水积蓄着,遂方圆里数,深达几米,格外壮阔。那海子南临村落人家,北靠田地苍野,其间生蛙,生野鸭子,生鱼,虾,虫,鸟,及水蒲等各色水草,每与碧空,与田野,与归牛、人影,与炊烟、夕照相映着,可谓自成一处丰盛美景、一派泽国风光,实实妙笔丹青亦是难收难画。而春生,夏盛,秋开花,冬枯亡之芦苇,高大而茂密,在那一片水域里可谓特别惹眼。小棵的芦苇,一般都生在边缘或暗处,过踝,或及膝,至多也就齐腰,袅袅弱弱的,实像是野草。大株则有两米高,最高者概有四到五米,模样特丰腴,有剑穿云梢之势。大株掩映着小株,有三五几枝或七八一撮的,与水蒲、三棱草杂生乱长在一起的;亦有独族成簇的,成丛的,成林的,甚至成岛屿的,真真是蔚为壮观。
芦苇,在四季中会呈显不同的样子。仲春里,新生旺长的芦苇浅碧欲滴,修长而纤柔,其随风而舞的样子,简直像窈窕娇羞的小女子,于晨光夕照下,静逸婀娜,楚楚婉婉,还有些淡淡的清忧之觉,好看的不得了。盛夏里,芦苇渐长渐茂盛,其茎直立,劲态似竹,宽扁大叶,翠碧如玉,风来雨过的,活脱似居家的主妇,虽没了娇媚的意蕴,却多了旺盛的生命力。入秋之后,芦苇枝色则渐而苍绿,至熏绿,至烟黄,有长穂白花缀其上,自然垂坠,疏散有致。如若单枝傍着暮色,稍远些瞧去,犹如金雀灵动;若遇风过苇塘,成片的苇林沙沙作响,好似细雨婆娑,又如灯下翻书。那一片茫茫之色,如雪飞,如羽舞,盛大之景美的简直要命。若至清月入水时,那苇影又如黑鹤,小风携着,时而岸上,时而水中,秀逸而轻盈,追逐着斑斓月色,那蹁跹美态实在无物可及。秋尽冬来,再落上几场雪,那时的苇塘,岸头白、冰面白、芦苇白,可真正是八七版《红楼梦》剧尾里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旁......”
《诗经》里悬着诗者浓浓的思慕,终究却因密密蒹葭相隔着,望而不及、追而不得伊人的“蒹葭”一物,便是指是芦苇了。想来诗者定是个不凡之人,尽将蒹葭、白露、伊人、秋水,组合在一首诗、一个画面里,真是唯美的要命。在那薄雾笼罩着芦苇丛里,冰莹的露珠渐凝成霜,微微的凉意里,有位窈窕而矜涩的女子,从河畔缓缓而行,被对岸的那人一眼瞧见,爱意忽生于胸,心下思慕着如何可与一遇,遂时而静立,时而徘徊,时而翘首眺望,时而蹙眉沉思。其神情焦灼、心绪不宁的情切之状,真真是望穿秋水、欲说还休啊!如此那般的思念,借着芦苇的飒飒之声,借着诗者幽婉的抒情,叫后世之人的心,于读颂之间,焉能不跟着飘然起来。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约成书于春秋时期,其里就有了关于“芦苇”的记载,可见此物是经时历久的老物了,概约有几千年的存活历史了。芦苇虽卑微如野草,样子又谦和素朴,想来却有着无尚的寄世之情,其不但以它的意象与美态,悉育着古今之墨客文人,又倍具着出世普济之慈心,用实实肉身,养活着诸如我辈般穷乡里的众生,造福着一方人民,真真是功德无量。怨不得当年达摩禅祖渡江时,一眼便选中了它。
那日,我徒步秋游,行至郊区的几块玉米大田里,于田堰上发现了一片芦苇,个头较矮,花色紫中间白,长的很旺盛,开的亦是风姿卓约的样子,心里一下就喜欢的不行了,遂撅起屁股折了好些,抱着,捧回家,置于墨膛赤字的粗瓷瓦钵里,供在书桌之上,与屋内其它花红柳绿的植物辉映着,不觉间,那四时之清趣、光阴之况味,顿时盈满了一室,简直美不胜收!
夜里翻书始知,芦苇实际叫“苇”。其初生时叫做“葭”,半大时叫“芦”,长成后叫“苇”。果真吗?我素来却只将它们当成了一种,且只唤作是“芦苇”。可见,是寡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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