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愈发喜爱子夜的时光。把一盏微凉的茶,执一杆清瘦的笔,于漫无际涯的静谧中,点染意境,雕琢胸襟。万家灯火寂灭之处,心中的银河冉冉升起。我仰望着,追寻着,生怕经过又一日铅华风尘的洗礼,它会遗落几多璀璨的辰星。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发觉,自己于夜色的钟情,究其本质,是对孤独的珍惜。这种微妙而恒久的情怀为我的笔尖注入了温热的血液与不朽的元灵,由此淌出的文字,也便有了生命的质地。孤独,本是多么凄清、无奈的字眼。当波涛汹涌的心事找不到亲近的朋友可以倾吐,拉帮结派的聚会上再三搭讪都没有共同话题,看了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却发现别人都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观点和见解得不到一丝回响……孤独宛如一层透明而坚韧的薄膜,横亘在你与外界之间。被那种若即若离的隔阂感牵绊着,审判着,你无路可逃,也无人可依。
于是,我们畏惧“孤独”,排斥“孤独”,鄙薄“孤独”,认为它是怪僻性情甚至残缺人格的附属品,而只有在左右逢源的应酬中,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才能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时代风气所趋,我不想对此多做评议,只是常怀一种淡淡的悲悯。世间有多少看似光鲜亮丽的身影,当帷幕遮起、夜深人静之时,方能正视自己的孤独。因为,灵魂没有伪装可言。他们中的许多人诉尽终年都摘不下现实中的面具,从“不愿”到“无法”,这莫过于生命的悲哀。而我想说,一个擅长写作的人,必定先是一个善于享受孤独的人。孤独对”笔者”而言,不是压抑,而是释放;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境界。孤独,在予人以短暂的失落烦闷之后,往往能带来生命超然的静定与透彻的反省。于这种静定之中,我们听到了以前从未入耳的风声雨声蝉鸣声,读懂了往昔从未留意的树语蝶语落花语。情怀在苏醒,视角在延展,思维在振翅,而笔尖作为心灵的载体,不过是映射了我们由内及外的细腻与从容。在这场反省之后,我们抵达了自己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是回归亦是开拓,是扬帆亦是停泊。命运的刻刀没有磨平我们应有的棱角,外物的油彩没有覆盖我们原有的底色。通过朝圣般的灵魂远征,过往与未来轻轻接轨,个体与集体慢慢融合,生命的.远景渐渐开阔。美国作家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颁奖典礼上致辞时这样说道:“写作是一种孤寂的生涯。”知道这句话以前,我一直想找个足够准确精炼的词眼来概括自己眼中的“写作”。
读完海明威的致辞稿,方才领悟——如果没有弄清事物对自己的意义,就不要妄谈自己对它的感受。我首先应该明确的,是“写作”在我生命中的定位:一类消遣,一份职业,一个方向,还是一种信仰?对于海明威而言,写作显然是他的信仰。一如那个老人圣地亚哥,果敢,坚毅,决绝,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会押上整个生命来一场望不到尽头的远航,跋涉最深险的海域,探索最本真的灵魂,浇筑最伟大的精神。一路走来,孤独到只有远方,没有终点;只有来处,没有退路。而我现在虽然还无法明确“写作”对自己的意义,却已或多或少地体会到了海明威所感受到的孤独——属于作家的孤独,属于思想的孤独,属于文化的孤独。早些年,我在杭州听过一堂关于国画的讲座。主讲人是一位德艺双馨的老教授,退休前一直任教于清华美院。他将国画大而观之,定位于传统文化之中,时代精神之下,并常于细节处流露对现世的人道主义关怀。
其中蕴含的许多生命哲理,几次令我茅塞顿开。讲座临近尾声时,老教授即兴向听众发问——画好一幅国画,最重要的是什么?片刻沉寂之后,大家踊跃起来,有人说是运笔的技巧,有人说是景物的布局,还有人说是墨色的调配……老教授只是笑而不语。待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他一字一顿道:“对于国画而言,最关键的一点,是善于留白。”是啊,学会了留白,也就达到了内心与外界的和谐。一幅好画需要留白,因为世间本无圆满的事物,唯有正视瑕疵,接纳缺憾,才能领略到生命最原始的风采;一位好画师善于留白,在笔触描绘不了的地方,用心灵的悟性来填补,加进自己独到而含蓄的解读。留白的艺术说到底,就是利用表面的空虚给作品以更富张力的升华。
由此推之,“孤独”何尝不是生命的留白?帮助我们于俗世洪流中围筑起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时空,或是修篱种菊陶冶性情,或是打坐诵经沉淀初心;或是穿花拂叶溯源记忆,或是倚天照海展望征程。享受孤独,是对自我最深的热爱与的尊重。人事在命运的转盘上变迁,风景在轮回的轨道中更迭,年华在川流的时光里苍老。生命的起止点才是我们最本真的模样:一无所傍,一无所牵。就像旅人每到一站清点随身的行囊时,总会发现——这一路走来,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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