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家格非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于2004年一经问世便获得如潮好评,评论家们认为“他的写作既有鲜明的现代精神,又承续着古典小说传统中的灿烂和斑斓”??。作家采用凝练优雅的语言将魔幻性与现实感高度熔铸在有条不紊的叙事中,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知识分子重寻精神家园的故事。可以说,小说亦虚亦实、张弛有度的叙事方式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本文旨在通过对小说题名、人物设置、梦境的强调性书写以及主要意象的分析来初步探寻《人面桃花》具有的现实性与超越性的书写特色。
关键词:《人面桃花》 现代性 超现实 现实 写作特色
曾是先锋小说创作主将的格非在沉寂十年后于2004年出版了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小说一出版便引起了评论家们讨论的热潮。这部“积(作家)十年心血完成的精致小说”??以晚清民初为时代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陆秀米一生在其父亲陆侃、“表哥”张季元及花家舍总把揽王观澄的影响下追寻“天下大同”的“桃源梦”的故事。父亲陆侃是中国传统读书人,为官一生,却在晚年为一幅真假难辨的“桃源”图发了疯,放火烧了自己居住的阁楼后,在一个晦暗的黄昏携带一把破纸伞,独自出了门去寻求所谓“武陵桃源”;异乡革命党人张季元为所谓革命“只身怀揣匕首,千里走单骑”,行刺巡抚、亡命日本,流落普济联络革命党人之际与乡村少女陆秀米的生命发生了奇妙的交汇,最终却因为革命思想与实践的不成熟而落败,惨死于冰天雪地中;花家舍总把揽王观澄亦侠亦匪苦心经营“风雨长廊”,立志要把村民教化成谦恭有礼、父慈子孝的理想民众,却没有料到自己会因管家婆子贪图一块元宝而命丧黄泉……这一系列发生在秀米身边的悲剧性事件都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产生了或许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影响,正是这些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细节事件诱导陆秀米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革命道路。
在《人面桃花?序》中,作者坦言,自己是要在日益庸俗化和实利化的现实境遇压迫下寻求慰藉寄托以超越现实。是要对“中国传统中的一个个梦幻‘赋予’一定的社会学意义”??。为了避免使这个关于革命与恋爱、激情与理想、“乌托邦”追求与生命精神困境的故事流于狭邪低俗,作家自觉地采用了极具现代意识的表述手法,在现实主义创作的框架内添加了超现实的叙述手段,在诸如题名的选择、人物的设置、梦境的强调性书写和意象的点化等方面,都努力地将真实与虚构,逻辑性与非理性进行调和,因而使得小说既有血肉丰满的现实主义细节为支撑,也有高度抽象的形而上特点,小说情节与叙事手段均能自由从容地出入现实与魔幻之间,整个故事因此带有了别具一格的轻盈灵动气质。
首先,作家极为审慎地选择“人面桃花”为小说题名,即意在实现对现实主义的超越性书写。“人面桃花”化取自唐诗名篇《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书名即直接宣告了小说与传统文化的一脉相承极其带有的诗意性特质。小说中的“人面”,指代的是千千万万个陆侃、张季元、陆秀米与王观澄。一方面,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践行着同一个革命理性,因此不管是黄昏时分独自出走选择自我放逐,群情激昂发起“蜩蛄会”,还是大张旗鼓兴办普济学堂,占山为王实行强权统治下的高度统一,他们内心深处共同的“乌托邦”梦想与理想主义气质是“人面”交叠重合的充分必要条件,他们践行“大庇天下”梦想的艰辛,追逐理想中衍生的犹疑困惑的情绪以及浮生若梦的人生感慨全都写在了他们哀婉凄切的脸上。而另一方面,他们的命运在时间的聚光灯下显示出了强烈的历史性色彩,陆侃们追寻的所谓“天下大同”的“乌托邦”梦想并非是心血来潮的凭空幻想,晋人陶渊明于文字中构建起来的神话般的“武陵桃源”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为一代代中国读书人种下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梦,陆秀米及其后继者们最后选择“革命”,与其说是从陆侃们身上继承下来的梦想作祟,毋宁说是民族集体无意识在个体身体内翻滚的必然结果,陆侃们忧伤的脸庞后面映透出来的是作者对处于历史长河中众多矢志不移追寻精神家园,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社会理想的.灵魂们的整体速写。这幅速写像中有老子、有陶渊明、有杜甫、也有康有为和梁启超,甚至还有托马斯?莫尔和傅立叶。作家在他们身上安放了自己对于几千年来充盈于读书人内心的“乌托邦”梦想的冷峻思考。如果继续挖掘下去,“人面”其实更是在历史裹挟下个体生存具有的普遍生存状态与生命感觉,它是这些脸庞身后共有的具体可感的欲望、困惑、犹疑、悲伤的抽象化提升。因此,题名“人面”显然超越了简单狭隘的实指而具有了高度抽象性和概括性。同样的,那与人面相照的“桃花”也就具有了抽象化的效果,它既是陆侃栽种在庭前院后的桃树,也是张季元留在阁楼里的日记,还是花家舍被火烧尽后的残存屋舍,更是深不可测的命运和诡异神秘的时间在叙述背后明灭交叠的笑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具有物质实在性特征的生命个体在宿命与时间的无限与轮回之中,成为悲壮的牺牲,也成为人类历史的精神标志。
“人面”与“桃花”作为书中两个最有超越性特质的意象实际上控制了整部小说的情节走向与情感生发。作者费尽心力地用题名“人面桃花”,在小说还未正式开始的时候便为文本接受者的阅读与思考提供了一个由哀伤和无可奈何组成的预警信号,提示了我们这部作品具有的超越意义。
其次,小说的故事情节以陆家几代人的思维活动和实践活动为线索推进展开,显然在对作家煞费苦心选择和设置的人物的分析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力求实现现实与幻化融合的努力。除主人公秀米以外,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便是“父亲”陆侃与“表哥”张季元。一亲一疏,却都对秀米在漫长岁月里的精神成长与生命历程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巨大影响。“父亲”一方面是给予秀米生命并与秀米有着不能隔断的血缘联系的真实存在,另一方面也是一直飘荡于作品上空的隐喻性符号。作者在作品一开场设计的那个意味深长而又无比诡异的父女对话场景,便是对父亲形象与父女关系最好的阐释。此时已发疯多年的陆侃却如有神助,能够奇迹般地选在一个所有家人都不在场的情况下走出阁楼单独与正遭遇成长的女儿进行一场晦涩不明的对话(而从文本描述看来,这一天所有家人的不在场却全都是巧合因素造成的),虽然这场对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极其莫名其妙,但由于它发生在秀米青春成长的重要时刻,便具有了文本叙述功能上的不容忽视性。当秀米经历一系列变故而爆发性地长大成人后,才注意到父亲的幽灵其实一直飘荡在普济与花家舍的上空,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走出普济,见证花家舍的兴衰,最终完成留存在血液中的梦想…… 直至革命失败后,当秀米重返普济与喜鹊相依为命时,才终于有能力明白父亲的疯实在产生于身体不能承受精神之重,父亲是在主动关闭了自我对于世界具象的一切可能性探索后,对时间、命运进行了形而上的终极探索,在自认为发觉人生的奥秘后抛家弃业只身出走。父亲身后轻声合上的两扇门为秀米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父亲“寂然一笑,满脸成灰”实际上预言了秀米日后的际遇与命运,这个参透宇宙人生奥秘的老先生借外在的“疯”表达了自己深刻的孤独与对世间事的无可奈何。一方面,父亲亦人亦仙的超现实化表达不仅为我们揭开了父亲在生命与精神上作为秀米双重起源的事实,同时也暗藏了作家希望借“疯子”度化人类,度化每一个被自己的念头、欲望缚住的生命的机锋。而在另一个方面,正是父亲在故事一开头便神秘的退出,才使得日后张季元有可能进入秀米的生活,并以精神和青春期的导师身份完成对秀米走向革命的最终引导。我们仍能很清楚地记得,张季元被逼离开普济的前一个晚上,在父亲发疯的阁楼里曾与秀米进行了一场同样意味深长的对话,秀米转身下楼的那一刻,回荡在书中的关门声让我们在恍惚中又回到多年以前陆侃离家的历史时间点。两次关门声穿透了时间的迷雾,形成历史的呼应。影影绰绰与虚实难辨的表达方式将人类生存于历史与时间神妙巨轮下的惶惑不安以及无可奈何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其三,在故事推进中,我们从作者对秀米梦境的强调性书写也可以看出作家为这一意图所做的努力。张季元被母亲领到到普济不久,村民孙姑娘就被土匪捆杀在田野里,秀米在孙姑娘出殡前隐约梦见了自己在雨天里被冥冥之中领进了一个庙,在破败的庙里她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神秘六指人,并于无意识中将张季元当作了性幻想的对象。“六指人”与“张季元”显然具有了强大的指涉意义,这个梦是秀米对于自己正在成长中的身体的朦胧感受与对被清醒意识遮盖掉的潜意识的重绘,是对生命在成长中的具体而细致的感受。然而作者的用心似乎远不止于描写秀米心中对革命与爱情的朦胧向往,格非安排了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情景细节发生在秀米真实的生活中,甚至连孟婆婆说的话都丝毫不差,这让秀米感到了巨大的惊惧与恐慌,现实和梦境交汇到了一起,梦成了现实的预演,现实是梦的实现……如果说这个梦只是一次伟大的偶然,是青春期特有敏感情绪作祟的结果,那么在秀米被劫至花家舍后,梦到王观澄的情景就绝不只是巧合而是作者刻意为之了。在梦中,与秀米从未谋面的花家舍总把揽王观澄向她讲述了自己创建花家舍的过程,并用一种先知的口吻告诉秀米:“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会继续我的事业……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果然都准确无误地证实了王观澄在梦中所言。作者对王观澄进入秀米梦中所言的叙述显然不仅仅意在补足“花家舍”缘起的叙述空缺,它在更高层面上其实是借用了现代主义超现实的手法预告了花家舍以后的走向、预告了秀米们的命运。另外,作家这里对梦的描写,不难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警幻仙姑对宝玉的点化和秦可卿对王熙凤的告诫,如此说来,《人面桃花》中对梦境的强调性书写所带有的魔幻性和现实性便超出了增强情节性等一般叙事学意义上的作用,而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观察世界的视角和思维方式。
最后,除了题名的高度概括性,人物的传奇性,梦境的超理性以外,小说中出现的诡异的金蝉、伪迹桃源图、花家舍以及神奇的瓦釜等意象也都无一例外地带有超现实的神秘色彩。曾是乞丐们乞讨的瓦釜被陆侃们当作可以预知命运的宝物而爱不释手,翠莲和喜鹊把它当作腌菜的罐子,而秀米却和张季元一起听到了瓦釜清妙的声音,并感到了“百虑皆忘,不知今夕何年”,“自己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最后竟落在一个荒坟上……”??最令人惊奇的是,在小说结尾,历经沧桑的秀米坐在凉亭下的阳光里,竟然从瓦釜所结的冰花里看到了在自己十三岁就出走的父亲“捻须微笑”,与一人坐在松树下下棋,自己的儿子谭功达(这在《人面桃花》第二部《山河如梦》中有所提及)正要从大路上停着的车上下来……一个毫不起眼的生活用具居然可以看到过去且能预知未来,这在现实中显然不具备存在的可能,但作者有意赋予了瓦釜神秘的力量,似乎旨在从现实的物件中寻求对现实的超越性理解。同样具有神奇性的物件还有传说中为韩昌黎所作实为伪迹的“桃源图”,父亲从丁树则那里得到后便视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甚至在与丁树则闹翻之后也不肯归还。父亲似乎是从这幅图里窥见了宇宙的奥秘,参破人生,一翁一纸伞,离家去建立浪漫的人间天国……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在作家悉心的点化下成为人生命存在的重要佐证,幻化手段的使用帮助了作者表达在面对命运时产生的玄妙感受以及个体在不可违的强大面前的无能为力。
在小说《人面桃花》中,作家通过对题名的精心选择、人物的巧妙安排、梦境的创造化插入以及意象的有意点染,有意识地打磨了《人面桃花》的叙事方式。
超现实的叙事手段与现实主义的故事情节的高度熔铸,现实细节与生活逻辑大致真实外的具有神秘主义色彩情节的补充叙述,都使得小说既立足于分析描写的真实又成功地完成了对世俗现实的超越,从而成功地塑造出了一批真实生动而又具有丰富性立体感的性格的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群像。同时也使得作品与传统现实主义的书写方式相互区别而既有历史的沧桑感又不至于沉溺于芜杂的生活细节而落入琐细的窠臼,因而成为了作者独特的创造。一方面,作品中描写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内心理想的狂热追求与作家反思“武陵桃源”梦的存在价值及其实现可能性的冷静形成文本的张力,革命题材本身的沉重惨烈也因为浪漫主义气息的注入而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调和,整部小说因此沾染了低沉的理想主义哀歌气质。另一方面,格非先生在文本中对生命感觉和生存信念的书写以及作家本人的生命关怀又将小说的境界与胸襟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人面桃花》的书写因而具有了丰富的层次感和优雅的灵动特征,真正地“通过写实达到了寓言的高度”??,为当代文学的写作提供了一份富有价值的个性化写作经验与资源。
?? 谢有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4年杰出成就奖”授奖词》,《新京报》 2005年4月9日。
?? 格非:《人面桃花》封底,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 格非:《人面桃花?序》,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 格非:《人面桃花》,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第73页。
?? 格非、王中忱:《“小说家”或“小说作者”――格非、王中忱对话万圣书园》,《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5期。
参考文献:
[2] 谢有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4年杰出成就奖”授奖词[J].新京报,200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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