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再次降临的时候，Ⅴ就像从前一样在一张完全相同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迷惘的眼睛盯着很久以前盯过的那扇窗户。他想从同样的窗口里看见同样的风光：没有被面孔污染的风光。他实在厌倦了那些扁平又相同的面孔，那些陈词滥调的重复。
他对于夜晚毫无感激。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Ⅴ只记得很久以前的自己不是这样。那时的他从未忘记幸福、热爱和希望的感觉，他的生活总是具有比晦暗的忙碌更明朗的意态。
记忆的海潮开始很细微，又仿佛猛烈地流过他的胸膛，—遍遍来去。
最开始啮咬他的，是一些复杂的、变幻的碎片。山脉，蝉噪，墨绿与灰蓝交错纵横的，夏天。为突然响起的音乐而停留的，脚步。在汗水中变得湿漉漉的，眼神。用尽了力气的，歌声。
这些浓密的诗意回溯到另一个夜晚，尚是个孩子的他躺在床上，可以听见隔壁传来的外公的阵阵鼾声。外婆新腌的黄瓜和萝卜干一坛坛安好躺在墙边，也无法忘怀发酵好了的豆瓣酱，和晒了半个夏天已快成熟的豆腐乳…这个夜晚显得太长。而风，是在这个时候起的。Ⅴ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竹林间细碎、纤微的声响织成一片，—阵，—阵，正向这个方向涌来。那是起伏，旋转，在每一片叶子背后震动的，风吹。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和丧乐，试图盖过门外的风声。而风已是在各个方向散开，泛滥，拍着，摇着，激越如沸水。他咀嚼着那速度。在他小小身体里，疾速生长着一片海域，同山那边的大海一起轰鸣。
这突然归来的遥远记忆带来的酸麻感觉，让Ⅴ陷入半梦半醒的境界。眼睛微张，汗水从发梢淌下，起先有些留在额头，有的终于坠落，翻过眉毛流下眼睑。Ⅴ闭上眼晴，仿佛在他闭上的眼脸内，是一个搏动的宇宙。
在习惯中一度沉睡的欲望被记忆牵引着来到另一个夏天。
同样的雨水与阳光展示的是同样的`盛情，醒目耀眼的太阳，攀尽了透明的空间。那是童年的一天，上课钟声已响过，—场大雨忽然猛烈地下起。在广阔的空无一人的操场上，Ⅴ那么吃惊地看见，看见一个少年在雨中旋转。他看见他全心全意地旋转。他快乐、微笑地旋转。他闭着眼睛扬起头、浑身湿透，仿佛正发动一个被暴雨浇熄了的引擎。是那少年，他的旋转，以及那和他一起旋转着的雨中的操场—在燠热的雨中注视着他的一切，唤起了Ⅴ的嫉妒。它向他打开了另一个看不见的夏天，那夏天，那夏天仿佛是永恒的，鼓荡膨胀，如久雨催涨的河流。
随之而来的日子却是沉重的。Ⅴ意识到，自己不该太忘情地自转以至常常忘掉了他本该完成的，华丽的公转。目光，那些充满期待的目光有跟他的宇宙同等的重量。肩膀，他本该是宽阔如海岸的肩膀。鼾声，如今的鼾声拉长为整夜的咳嗽。环境的威力，他曾以为粗俗、夸张、滑稽的一部分，在吞吃他的星系和海洋。那些扁圆的面孔在吞噬他的城市。干涸的河沟里挤满了这种面孔，冷漠的，植被一样，—层又一层，最后，他的整个山和水都被这些扁平又相同的面孔覆盖住了。
他也许早该改变旅行路线。也许他怀有侥幸之念，以为没有思想和感觉的面孔来势汹汹的繁殖会突然中断。可它们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繁殖，甚至涌向了他的天空，他的窗口。
Ⅴ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他必须立刻离开。但是，当他转过身去准备逃离的时候，Ⅴ发现房间里已挤满了自己，也就是挤满了“我”。他自己也进入了那不可逆的繁殖过程。他知道，他自己的数量还会成倍增加。
想要逃离这个房间，Ⅴ就必须从这些自己，从这些“我”身上迅速踩过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以第一人称单数的形式离开。
他知道，自己已在窗前张望太久。
Ⅴ打开门。
于是群星呼呼俯向这个仰望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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