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用不同的眼光去读,往往读出不同的意味。
在意大利的卡塔尼山,立有一块墓碑,碑文记述的是一位名叫托比的人被老虎吃掉的故事:
托比从雅典去叙拉古游学,经过卡塔尼山时,发现了一只老虎。进城后,他对人说,卡塔尼山上有一只虎。城里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在卡塔尼山从来就没人见过老虎,不仅这座山没有,就是周围的山上也没有。
托比坚持说自己见到了老虎,并且说是一只非常雄壮的虎。可是无论他怎么说,就是没人相信他的话。最后他对怀疑的人说,我带你们去看,如果见到了真正的虎,你们总该相信罢。
于是几个人跟他上了山,可是转遍山的每一角落,连个虎的毫毛都没有发现。托比对天起誓说:我确实在这棵树下见到了老虎。跟去的人说,一定是你的眼睛被魔鬼蒙住了,你还是不要说见到老虎了,不然城邦里的人会说,叙拉古来了一位最会撒谎的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托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逢人便说,他是诚实的,他确实见到了老虎。可是说到最后,人们不仅见了他就躲,而且背后还说,看,那就是从雅典来的一位疯子。
托比来叙拉古游学,是想成为一位有学问的人,现在却被认为是一个疯子和撒谎者。这实在让他不能忍受。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见到了老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在到达叙拉古的第十天,他买了一支枪再次走进了卡塔尼山。他要找到那只老虎,并把那只老虎打死带回叙拉古,让全城的人看看,他托比没有说谎。
可是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3天后,人们在山中发现一堆破碎的衣服和托比的一只脚,经城邦的法官验证,他是被一只重量至少在500磅左右的老虎吃掉的。托比在这座山上确实见到过一只老虎,他真的没有撒谎。
有人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一篇“古为今用”的文章,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对托比的死作了如下的评价:“世界上有许多不幸,都是在急于向别人证明自己正确的过程中发生的;那种急于去证明的人,其实就是去寻找一只能把自己吃掉的老虎”。这样的评价让我很吃惊。在这位作者的眼里,托比“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见到了老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丢了性命,是卤莽和愚蠢的,是“自己找死”。
的确,单纯站在生存的角度来看,为了证明一个“见闻”确有其事而丢了性命,是“不值”的。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证明自己是诚实的,可以有多种方式。况且,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时间老人终会给出客观的评价:你是诚实的人,时间老人会通过各种形式告知人们你的诚实;你爱撒谎,时间老人同样会以各种方式让人们了解你的虚妄。
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样的解读过于狭隘了。
首先,我认为托比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他的认真绝对是我们这些拥有所谓现代文明的人所缺少的。他在山上见到了老虎,为了让人相信他不是在撒谎,他便带那些认为他说谎的人到山上去看个究竟,结果“转遍山的每一角落,连个虎的毫毛都没有发现”,人们于是更加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了,不仅不相信,反而认为他“是从雅典来的一位疯子”。托比进而产生了“用实物作证”的想法,于是他买了枪,准备用老虎的尸体证明自己的诚实,可是上天偏偏安排他用自己的尸体完成了这一“举证”过程。我认为托比的认真表现的是人(诚实的有羞耻心的人)身上一种非常原始也非常高贵的情操或叫“冲动”——见了就是见了,没见就是没见,如有怀疑,我证明给你看。正是有了这种“冲动”,这种认真劲,人类在对未知事物的探索上,在科学诸领域,才会有不竭的发现和进步。我认为这是一种值得我们深思,值得我们认真体味、找回的“原始冲动”。
第二,托比非常珍惜自己的声誉。或者说,托比是一个很有荣誉感的人。撒谎,不诚实,在古时候显然是一个人灵魂的严重污点。一个人无端被加以这样的污点,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洗清的。而在当今市场经济国家,信用的好坏不仅仅关系到人格的高下荣辱,不仅仅影响到一个人生意场的成败,而且直接牵扯到你人生整个行程是顺畅还是步履维艰。托比在被指为“从雅典来的一位疯子”、叙拉古“最会撒谎的人”时,他面对的不单单是个人荣誉受损的问题,他的所作所为及进一步的言行事实上已牵连到了两个地域间相互的信任度及双方的荣辱。在这样的情势下,视荣誉为“第二生命”的托比做自己那样的选择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第三,托比的死对他个人和他的家庭而言,当然是“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但对居住在叙拉古及周边地区的人来说,他“无谓的”死却实实在在起到了一种“预警”的`作用。既然卡塔尼山上的确有一只老虎,而叙拉古人又不曾发觉;不仅不曾发觉,当有人告知山上有一只虎时,他们还不相信,甚至讥之为“撒谎”。不难想象,在此一状态下,叙拉古的居民终有一天会为自己的“麻痹大意”付出同等甚至更大的代价。所以我认为托比的死虽然站在他个人角度看是一场悲剧,但对叙拉古的居民以及雅典的声誉来说,意义却非常重大。托比用自己的死为叙拉古人拉响了“虎害”警报,他的认真也成为古代人类诚实品格的典范。
不可否认,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异常宝贵。我们每个人都只有这惟一的一次人生,自应好好珍惜。但一个社会一个群体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无妄之灾”,或处于某种潜在的巨大威胁中而全无知觉。在灾害尚处在萌芽状态,威胁尚未完全显现,因而多数人茫然不知的情况下,我们设想,这时候发现威胁或险情的人如果信奉的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哲学,取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
我们今天怀念、纪念顾准、林昭、遇罗克等英雄,不是因为他们象董纯瑞似的炸过敌人的碉堡,也不是因为他们象黄继光似的用自己的身体堵过敌人的枪眼,而是在我们这个民族整体陷入一种盲从、盲动状态时,他们保持了一份清醒,他们用自己微弱的嗓音,向自己的同胞发出了“预警”的声音。是这种大灾难前英勇的“呼号”感动着我们,让我们把他们的名字铭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所以我觉得,把托比的行为(以及类似的行为)说成是“寻找一只能把自己吃掉的老虎”是不妥当的,因为毕竟我们社会关心“身外之事”的人还太少,“各顾各”的人还太多。而一个社会如果多数人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哲学,面对群体危机人人作视而不见状,那么这个社会频频遭遇“意外灾害”的侵扰且在“意外灾害”发生时因为各顾各而乱作一团,就不是什么意外了。
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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