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我第二次跟着学校老师同学来到日本旅行。同行的,除了我最常提到的冠华老师,还有我一位特别的大学同学。固执的她笑起来的时候,虎牙都会压在下唇,笑得更多一点,圆圆的脸上,眼睛更会眯成了装不下任何心机的两条窄缝。我们都取她名字的最后一字,叫她阿轮。
那年,在学校放寒假之前,她跟冠华老师冷战了。
原因是,她不喜欢老师的评语。
上课听老师解释我们作品的缺点,原本就是能够互相改进学习的最佳方式。每次精心做好的模型拿到课堂上,老师几乎不会有任何夸奖,只会一个一个地挑出缺点来看。偶尔被挑剔到自己也很虚心,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该准备痛快地享受冠华老师既幽默又骇人的评语地狱了。
一个星期,我们总有两天的下午是冠华老师的课,一组十几个人,一个一个讲下来至少都得到晚上十点才会下课。日子久了,大家也都很习惯,偶尔被骂得不够,还会问老师:“啊?就这样而已?” 但,那次课上,阿轮不知道突然哪里转不过来?为了老师的某一句评语,突然觉得很委屈、很生气。老实说,大家都忘记了是哪一句话了,只能说,那一定是一句听起来就没特别的评语。因为最毒的十句里面,大概有七句是准备给组上最混的我,另外三句,也都是被我们几个懒惰的男同学独占。
总之,阿轮她就是突然脑筋转不过来了。可能有一个她觉得很重要的想法,被老师否决了吧? 于是,从那一天的下课之后,她就开始跟老师冷战。 阿轮的身体不是很好,我也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但是她做起学校的设计作业,那份认真跟执着,每次都让我觉得汗颜。即使对老师不爽,每个星期她还是制作了老师指定的作业,准时地捧着制作精细的大模型到教室里上课。但,她就是不说话。
这样的冷战,一直延续到了那次的旅行。体贴的老师还叮咛同学邀阿轮同行。
到了日本,我们一路打打闹闹看着建筑,她就这样安静地跟着大家看建筑,偶尔还专心地写起了笔记。
虽然这样的相处模式,已经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困扰,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在那次的旅程中,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尤其到了旅程的终点站京都,我的想法已经很强烈。 “你们可以冷战,但是不能在旅行的日子里,你们可以一辈子再也不说话,但是不能在京都不说话!” 无论如何,旅行总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怎么可以留下让往日后悔的遗憾?
不过,大家已经进化到不被这件事影响的阶段了。老师跟我们去哪里也要带着不说话的阿轮。 结束了白天的行程,晚上我跟同组几个最要好的同学,总是紧紧地黏住冠华老师,一起去吃晚餐,喝咖啡,谈论着一天累积的心得。我们都说自己是大鲨鱼旁边一起游水的吸盘鱼,专门捡拾鲨鱼觅食剩下的碎屑。 事实也是如此,冠华老师除了总是知道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哪里的咖啡座最让人永远回忆。他也跟我们聊了建筑、谈文学、聊音乐,我们像饥饿的吸盘鱼大口地享用老师累积了半生的智慧。
这天,吃完了晚餐,我们又一头钻进先斗町,挑上了一家爵士酒馆,推开了藏黑色的木门。 走到酒馆的'最底处,靠窗边的座位,正为我们空着,格子窗外是夜里的鸭川,流逝中的河水映着京都的点点灯火。 每天晚上晚饭后的时间,老师都会问问阿轮的心情,也日复一日逗着阿轮,期待她突然就能开口说出,其实她早就不生气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阿轮,怎样,今天还是哑巴噢?”
“……。”
老师跟阿轮都固执得可爱,老师锲而不舍地逗着阿轮,阿轮继续压抑地保持沉默。虽然在大家的眼中他们早就已经和好了。但是那种不讲话的气氛,让我无论如何就是想把那种僵局早点打破。只是,温暖的爵士乐曲在黄昏的空气中流动,大家依然自在地说说笑笑。 啊!下雪了!当酒馆的音响里,奏起披头四歌曲改编的爵士钢琴曲,我们来到京都的第一场雪,就突然飘落了。
如果说雨是天空的眼泪,那么雪就是神的不舍。缓慢的雪花,让大家突然都沉默,望着窗外,共享这场京都的细雪。 雪,又大了一点,看着微小的白点布满鸭川上的天空,我心中的呐喊已经没办法压抑下来。
“都开始下雪了,你们一定要和好!”
“啊,不然,现在下雪嘛,我如果只穿一件T恤去那里跟你们挥手,阿轮就开口说话好不好?”我打破沉默,指着窗外细雪中的鸭川说。
同学有点傻眼,不知道我怎么突然这么说。而,阿轮还是没开口。
“不然,我顺便去河里喝一点河里的水?如果我敢的话,你就开口说话好不好?”跟怪兽玛莎组团,从高中练习的一身打赌功力,现在派上用场。
靠北,其实我开始有点担心阿轮突然点头了。
我说,意外降临的时候,通常不像细雪那么缓慢而美丽。意外,通常比较像是一场闪电般来袭的冰雹。
“好啊,阿信,就这么办。”开口的是冠华老师。 当我硬着头皮,上身脱到剩下一件T恤的时候,酒馆里已经小小地沸腾了,好同学的功用一个是借上课笔记来抄,一个就是发疯的时候有人鼓励你。
一鼓作气,冲出了小酒馆的门,我就这样穿着一件白T恤,在下雪的空气中一路狂奔。穿过先斗町巷弄中比肩的人群向前,找到了町旁下到河床的小径,再从河床上U型回转,一直跑回到爵士酒馆的窗前才让自己弯着腰喘息。 喘了几口大气,我抬起头,开心地向窗子里的老师跟同学大大地挥手。老师举起杯子,同学也把双手举得老高,傻气地大挥又大笑。这时候,透过小小的窗格与昏暗的灯光,我终于看到阿轮她,浅浅地抿了嘴角。 那是笑吗?我不是很确定。
好,一不做,二不休!我坐在石阶上踢掉鞋子褪下袜子,想也不想地踩进还没有结冰的河水中。赤裸的脚把水踩得啪啦啪啦响,溅起如同银阁寺枯山水一般的银白水花。幸好在一月的严寒中,河床上几乎没人,我用脚趾探着河底的石头,一直向河心走去,直到水面淹到我卷起的裤管。
不管了,真的要喝了。
弯下身体,掬起一把鸭川的水。
就当成我平常念书太混的惩罚吧!一口,只要一口就行了。 闭气把手凑近面前,勇敢地喝下双手里捧着的冰水。 喝下之后,我的心头一震。又喝了一口重新确定那份震撼。 喝了几口之后,我再跑回爵士酒馆的窗前,摆出胜利的姿势,对着同学们做出邀功的表情。虽然听不见玻璃后他们的拍手与呐喊,但光是看起来就够热烈了。每隔一阵子,同学中总是会有一个怪人做出疯狂的蠢事,得到同学傻眼又捧腹的赞美,从没想到,这次,我就是那个疯狂的怪人。
不过,我最关心的,是窗户里笑得咧开了嘴的冠华老师,还有已经跟老师冷战太久的阿轮。
阿轮笑了。 她,终于笑了。阿轮眯着眼睛,偷偷地捂着嘴巴。
顾不得脚底的冰冷,我也抬着头无声地笑了,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白色的雪还在飘着,京都为我降了胜利的纸花。我满心欢喜地看着阿轮她红红的脸,像是满月一样的散发着光芒。
那天晚上,阿轮跟老师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同学说,阿信你的牺牲值得了。 但是,我想说,我没有任何牺牲。我是说真的,同学。
鸭川的水是甜的。
鸭川的水是甜的,不骗你,当我喝下一月里冰凉的鸭川水,原本我以为苦涩浑浊的滋味会充满嘴里,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甘冽清甜。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深深地震撼。
当我以为我会狠狠地来个重大的牺牲时,冥冥之中却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回报。 就像,原本自告奋勇去做一件苦差事,结果却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宝藏那样。只有当时喝下那口鸭川水的我知道,至今我的舌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份冰凉与甜美。
旅行结束之后,我们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阿轮寒假到冠华老师的公司打工,成了老师得力的助手,我比从前更混,那时我们发行第一张唱片的前一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轮。
又一年多之后,我从同学那里听到阿轮过世的消息,病因是红斑性狼疮。她又圆又红的脸是药物的副作用。
老师是哭得最伤心的人。
如果你问我旅行的意义,我始终是答不出来的。我只能把那些漫游过的风景,说过的话,发生过的事,往脑海里最深处掩埋。
拿着小巧的铲子把回忆挖出来,拂掉上面的尘土。
这件已经十年的往事,在我的脑中始终很清晰。
那场雪,那条河,那些人,那件蠢事,那个笑容,那一口鸭川水。
我很荣幸。
我当时真的去做了。
文 by 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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