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家住一幢黑瓦粉墙的小楼里,门前两棵大橘树,后园种些时令菜蔬。男孩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爸妈忙着各种活儿,没有太多精力去管他。一早起来,男孩自己穿衣服,蹬上鞋子。他总是把左右两个鞋子穿反。吃了碗稀饭,就拿起书包上学去。走之前,往往避开妈妈的视线,走到橘树跟前,翻开树下大半块红色泥砖,查看他的小刀是不是还在。
那年他刚上一年级,舅舅给他买了一个新书包——按本地习俗,孩子的第一个书包都是舅舅给买的。书包背在身上一颠一颠的,铜扣闪闪发亮。没用多少天,带子断了,铜扣松了。
爸爸笑着说:“他用不了好东西!”只好再买一个新的。没过多久,又买了一个新的。这天,他的书包又破了。妈妈叹一口气,取来男孩大堂哥用过的军绿色帆布包。布色已经微微发白,边上毛毛的。妈妈拿来针钱、顶针,把书包密密缝补了一遍,洗得干干净净。
男孩好像更喜欢这个旧玩意。在春风里,他斜挎着布包,佝偻着身子,像要被书包压垮了。
男孩做什么都让人担忧,连吃饭、喝水都是这样——他从来把不好杯碗茶盏。妈妈才回身去厨房,听到“咣啷”一声,急忙折回屋子。
“又打碎了!”
孩子不答话。
这时候,要是妈妈继续说:“这顿饭不要吃了!”男孩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吭走出门坎,上学去了。大多数时候,妈妈只是咽下一口空气,说:“换一个碗吧。”有时候妈妈苦口婆心地说:“你呀,都一年级了,不再是三岁的孩子!”可是这样的劝告不顶事。
此时妈妈抱着臂,俯瞰着男孩,惊讶地说:“这孩子!”
男孩打了个颤栗。他害怕妈妈的这个姿势。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给他换了全套的塑料碗、塑料杯子、勺子。
放了学,男孩回家来,场院前的水泥板落了一层春天的叶子,还有一些灰尘。男孩顾不得擦拭,光着脚丫跳上去,双腿盘坐。他从包里取出铅笔盒,里面是缺了一角的小刀、生满铁锈的薄刀片、黑乎乎的橡皮、两支铅笔。过了会儿,他又取出两本边角磨损的书和一本本子。他对书不太感兴趣,随手丢到水泥板角落。然后,他又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放在书和本子上面,开始削铅笔。在读书这件事上,削铅笔是他唯一的拿手好戏,左手使刀,右手拿笔,专注地看着,细碎的木屑纷纷落下。
“去去去!屋里有凳子桌子呢,不好好待着!”妈妈端着一个塑料大盆,准备到水泥板上搓洗衣服,一眼看见那两块石头,皱眉道:“先前那个书包,就是这么给糟蹋的?”
男孩跳下水泥板,把书和铅笔盒胡乱塞进书包,手里仍抱着那两块石头。妈妈因为刚跟爸爸吵架,气哼哼的:“石头是宝贝啊?以后不准爬到这上面来!”男孩不说话,拎着书包带子往屋里走,可是把石头抱得更紧了。妈妈看着他,心里又叹一口气。
更多时候,放学以后,他就蹲在橘树下面。在草丛间、叶子里捉青虫,把它们扔在地上,用小刀一截两半,拖出一道青绿色印痕。妈妈宣称水泥板属于她,不允许被弄脏之后,橘树下就成了男孩放学后唯一的去处。
学校。
老师一把扯住男孩的袖子,问:“作业呢?”
有作业吗?男孩忘掉了。可是没有办法向人解释。
第二天,老师扯住男孩的衣服,狠狠打了他一个“毛栗子”,问:“作业又没做?”同学们哧哧哧地笑。
有作业吗?男孩又忘掉了。他自己微皱起眉。
后来,老师发现,男孩不是故意赖掉作业,只是在每次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他都不在听,他的耳朵像是封住了。以后,每次留作业时,老师踱到男孩面前,猛地用教棒戳点他的'桌子,“听好了!”可是男孩还是照样忘记。
无所不在、没完没了的健忘!老师们哑口无言。
进行速算测试了,老师把卷子发下来,油印的字迹微微发绿,发出浓郁好闻的墨水味道。男孩比谁都写得快。答完了,就走出教室。老师看到卷子被袖子和手抹得脏兮兮,不由得来气,再看答案,更来气了,没有几个是正确的。细细再看,通常是减法做成了加法,加法又做成了减法,这下气得开始发笑。
是种奇特的粗心?还是智力上的问题?老师们大惑不解。
中午,考试不及格的人被老师留下来,孩子们把这称做“关饭学”。这意味着,他们比其他同学晚回家吃饭,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意味着一路上得忍受乡亲熟人嘲笑的神色,这种耻辱比什么都更令人难受。
老师自己吃饭去了,吃了饭跟人聊天,说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有几个学生留在教室,匆匆地赶来。另两个同学泪水盈盈,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师,老师对他们说:“回去吃饭吧。”男孩不哭,也不搭腔。
老师问他:“上次摔痛的膀子怎么样了?”
“好了。”
膀子摔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回答,膀子还在痛,就能得到同情和谅解吗?
但还是听老师说:“回去吃饭吧。”
男孩没有回家。学校南面小门口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水泥桥两米宽、四五米长,已经用了十年。水泥浇铸的栏杆,要比桥面高出半米。从桥上望出去,河水十分清澈。男孩在桥栏上走来走去,做一个要跳进河的姿势,最后,停下来坐在一端。头顶上是棵几十年的老槐树。
有的同学在小河石阶上,用手掬清凉的河水,含到口中,迎着阳光,嘴里发出扑扑的声音,细密的水雾喷向河面。运气好的话,在雾帘里会出现一道弯弯的小彩虹。桥两头的路上,吃过饭的同学三三两两,陆续地归来。
男孩心里想着家里的橘树,尤其是橘树下的小刀。
下午回家妈妈问:“今天怎么没回家吃饭?”
“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阿文家。”
后来妈妈在村口遇到阿文妈妈,说了感谢的话,阿文妈妈觉得奇怪。妈妈明白了,男孩在撒谎。妈妈责备了他两句,男孩直着脖子听,没有低头。妈妈生气了,抄起墙角的小竹笞就打上去,男孩不躲也不哭。
男孩不哭,也很少笑。拍照的时候,阿姨叫他笑一笑,他笑不出来。阿姨问为什么。他说,笑起来的时候,脸有点疼。
男孩坐在橘树下,独自玩着“扔小刀”的游戏,用小刀在黑泥土上划线,捋去刀锋上的泥土,开始向地上扔。
这时,他听到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
“阿要买馄——饨——”
声音越来越近。
那是骑着三轮车,带着馄饨担,走街串巷的夏老头。他的馄饨很好吃。男孩在里屋找到妈妈,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妈妈心领神会,她倒很喜欢孩子有求于她。于是,她给他两枚五毛硬币。所有人都知道,夏老头一碗馄饨一元钱,特别鲜香。
男孩把自家的碗与硬币举向夏老头。夏老头看着他。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剩下一个硬币了。男孩沿来路小跑回去,再跑回来,手里捏的还是那一个硬币。
老头看着他。
男孩沉着脸说:“什么事我都做不了!”说着,正要跑回去。
老头让他等一下。
“要是你妈妈知道你掉了钱,她会骂你,是不是?”
男孩一声不吭。
“来吧,碗给我,钱也给我,我这就把馄饨给你盛上。”
男孩一下子喜悦起来,凑上前去。可瞬间就退缩了:“妈妈说,我们不能占人便宜。”
老头脸上露出笑容:“小孩家像大人似的!不是占便宜,只不过你今天运气好。我这只剩下最后三碗馄饨了。最后三碗我每次都是便宜卖的。再说,我今天有事,想赶紧回家呢。”
男孩小心端着碗回家。每个馄饨光滑小巧,馄饨汤很好喝,里头有豆腐干丝、蛋皮丝、紫菜丝、大蒜丝,还有点小虾米。
这天,男孩回家来,有点磨蹭,眼睛边上一圈青紫,脸上有抓痕。他故意慢慢地走路,好不让妈妈看出腿上受了伤。
“怎么了?”妈妈问。
“摔在石头上。”
妈妈不忍心,从里屋拿了把剪刀,取来白色纱布,想帮孩子缚上。男孩躲着不让,妈妈不依不饶,在后面追,男孩越跑,腿上的伤口越痛,直龇着牙。最后,妈妈拧不过儿子,赌气不再管他。 男孩又坐在橘树的阴影里。
白天,在学校,每个同学都带着自己的水壶。男孩也有一个大水壶,他忘了带,就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到学校厨房里饮水。
同学们在比谁带的水好喝。有人说:我的是蜜糖水。大家喝了说,普通。有的说:我的是姜糖水。大家喝了都皱眉。有的说:我的是橙子汁。大家喝了都比较喜欢。小丽今天带的茶水是她妈妈用不少香草与茶叶调制成的,她允许每人都尝一小口,于是在她边上围了一圈人。
小丽望见男孩独自在课桌下玩手指头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关心这边,便喊道:“喂,你!”男孩像没听见似的。小丽急了,叫他的名字:“是你!”男孩不由地转头看了看。小丽扯起嗓子:“是你,你过来。”男孩只好过去,愣对着茶水,摇摇头表示不想喝。小丽皱着眉命令说:“你喝!”
男孩不明就里,举起水壶凑到嘴巴跟前。谁知道这水壶被传了好些人,壁壳变得油腻发滑,一不小心,那壶就掉到地上去了。浅绿色的茶水溅了一地,壶口染了泥尘。小丽哭起来。
小丽的堂哥是留级生,也在这个班级,比谁都大一两岁。见小丽哭了,他毫不犹豫把男孩拎出去,撞到墙上就是一顿痛打,其他孩子争先恐后地出去,喝起彩来。只有阿文把他扶起来。阿文是他的好朋友。
男孩坐在橘树下,感到伤口不再疼了。他听到夏老头在远处叫卖馄饨。可是这回他不想吃。他倚着树干,拔橘树下的草。一阵叮呤的声音让他回过头来。
夏老头骑在三轮车上,问:“怎么了?”
男孩答道:“我摔跤了。”
夏老头努嘴向着后头的馄饨担,问:“今天不来一碗了吗?”
“不了。”
夏老头笑笑,按着铃往前出发。
男孩突然站起身来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来的。”
“明天我准要买一碗。”
第二天, 老头来的时候,男孩已经等他好久了。他举起碗与一枚一元硬币,跑向老头的三轮车。可是,快要到的时候,他脚底下一滑,重重地跌了个跟斗。碗碎裂在地上,硬币还在缓缓地向前滚着。寂静的空气里,除了碗接触地面尖利的回音,还有一些吵吵嚷嚷的笑声,那是墙角的凤仙花笑弯了腰。
男孩爬起来,身上全是泥,两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
夏老头惊讶地“哎呀”了一声。
男孩的面色变得阴郁。
“告诉你吧,我就是干不了事!”
他急急忙忙去找那滚出去的硬币,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他折了一根枝子,在地上,草丛间乱点乱翻。夏老头从三轮车下来,弯腰捡起硬币:“哎,你的一元钱。”
男孩收起钱,一时进退不得。旁边正好是个垃圾箱,夏老头把碗碎片小心送进去。男孩抱歉地说:“只好下次再买了。”
夏老头变戏法似的,在三轮车上取出一个大碗,问,“这碗跟你刚才那个一样吗?”
男孩说:“不太一样。”
夏老头说:“是有点不一样,不过,你妈不会发现的。”
“……”
“你怕你妈骂,对吧?你怕回家拿另外一个碗,却被你妈发现。可你要空手回去,你妈一样会发现。”
“可是……”
“这是我多余的碗,用不上了。不过,你以后要还我,我也不反对。这两天你过得很糟糕,等到你感觉好点了,再还给我。”
满满一碗鲜香的馄饨。
夏老头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男孩睁大眼睛看他。
“你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不顺吗?因为你早上起来穿反了鞋子。”
“我才不要认准左右呢。”男孩跺跺脚,愤然回答。
“嘿,你穿反了鞋子,所以书包带子断了,所以经常打破碗和杯子,所以在学校里喝你不想喝的茶水,所以老是摔跤,所以刚才打碎碗……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回事,都是因为你早上起来穿反了鞋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男孩有些发窘。
“我天生就知道——不,不,我不是仙人。你的好朋友阿文是我的邻居,他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
男孩不吭声,他忧郁地站着,把左右两只鞋踢蹬好,弯腰扯好鞋后跟。
第二天一早,男孩爬起床,想起夏老头的话,看着床沿上的鞋子,心怦怦直跳。也许他天生就不会穿对鞋子,也许他永远不能穿对鞋子。
他咬咬牙,迅速穿好了鞋,心里不敢确定。悄声问妈妈:“鞋子穿对了吗?”
男孩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回答。
妈妈惊讶地回答:“嗯,啊,对的,很对。”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睛里湿润润的。
鞋子穿对了!男孩觉得一切都变好了,衣服也变得整齐,早饭也变得更好吃,妈妈也变得更和蔼了,天空也变得更蓝更蓝。在田野里打一溜小跑,也变得更加轻松愉快了。
他甚至冲着弯腰在菜田里干活的孤单老太太说:“奶奶好!”
老太太开心极了,直起身子,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冲他喊,直以为他是花田里蹦出的精灵。
绿油油的菜下面,好像有叽叽喳喳赞赏般的声音。
男孩在春风里跑呀,跳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在河里钓起一长串螃蟹。
像从白枣树上打下雨一样多的果子。
一样好,就样样好。
于是,男孩每天都穿好鞋子,世界也一天一天变得友好起来。他再也不担心忘记作业了,再也不用上“关饭学”了,测验卷子不再像从前那样难应付了,再也没有人欺负他……
他甚至觉得,他想在风里打多少个旋儿,就能打多少个旋儿。他能像小人那样悄悄躲在树后,却不被发现。他可以让心恼的妈妈立刻开心起来。
舒心极了,走路也像在飞,在舞。
一天,男孩起了个古怪的主意,故意把鞋子左右反穿,他闭上眼睛,屏息着,等待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睁开眼睛,天仍然是蓝的,风仍然是清的,呼吸也仍然是轻轻的。一点都没有变化,并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穿鞋子本身不再具有魔力了,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男孩觉得快乐,很安全的快乐。
现在,反穿鞋子只是件新的乐趣。在稍稍嫌腻的时候,他还会把这个当作小乐子。
橘子树结满了果实。夏老头好久没有出现,阿文说他病了。男孩斜挎着军绿色帆布包,慢腾腾地走着。路边,香樟的绿色叶子纷纷飘落,发出好闻的气味。他今天做了一件事情,让他很高兴,高兴得要飘起来。
夏老头已经病了好几天。他是个孤单老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这天,他勉强撑起来,打开门,准备看一看久违的阳光。可是,他在门口看到一个大碗,碗里装满了青绿色的橘子。来了一阵风,这风浩荡有力,挟裹着季节与天空的讯息。这风无比清新,揉和了树叶与田野的气味。这风让他惊觉,喜悦,慢慢微笑。这风将他那五脏六腑里的浊气倾逼而出,让他的整个身子颤栗起来。
起风了,男孩一骨碌跑到橘树下。橘树一团青色,凝然站在那里。风带着纷乱的雨水和叶子飞向男孩。男孩觉得右手心凉润润的,低头一看,手里握着一片橘树叶子。男孩觉得那是神秘的人在念长长的咒语,哗啦哗啦,男孩周围那些剩余的枷锁统统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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