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不是一张桌子。它是块木板,需要的时候,从某个冷清清的角落,被几个人热热闹闹地扛出来,架在八仙桌上,成了一张圆桌。
亲戚朋友多的人家,是少不了这样一块木板的,忙了一下午的热菜准备出锅,于是小伙子们——曾经的小伙子们,在下一辈长出了结实的肌肉后,便可把这任务交于他们了——从屋后的小库房里哼哧哼哧扛出这块圆木板来,一声齐吆,已稳稳当当地落在桌上,然后摆摆凳椅,上菜,喝酒。
有时候我想,这块木板——现在是圆桌了——真是像家中的一位老辈人。它有皱纹,那是几代几年的碗筷交响的结果;它历着风霜,既看见觥筹交错的欢乐时辰,也有着冷寂的空漠年华。它像一张摊开的手掌,被时间雕刻出生命的热度,恰好能稳稳地承接住一席饭之间所有的喜乐与麻烦,清闲与忙碌。
绕着这张圆桌,有交错着的板凳与椅子,有祖母,有母亲一辈,有我与兄长,也有下一辈。圆桌好似一只月亮,一只圆满的月亮,将世界留在恻恻轻寒中,照亮四世同堂的平凡人家所独拥的一份满足。
舅母又烧了满一桌子的菜,酱汁满溢的红烧鸡里黄豆的翠色直逼你眼,清藕的脆甜又安抚着我被烧鱼激得颤抖的味蕾。祖母细细地咀嚼着母亲为她夹的松软食物,上小学的侄女瞪着大眼睛,对着碗里的鸡腿舐了一下嘴唇。小腿被桌子底下卧着的毛色灰白的'老狗轻轻擦过,冰箱上踞着的猫咪或许在故作镇定地抑制自己的味觉。门外有夏天的尾巴尖势头渐成的蛙鸣,有邻近人家隐隐的犬吠,有夜风抚过稻浪的轻响,有月色滋柔落在这个世界的叮咛。
圆月,好似一张圆桌,凡尘中人爱月却不羡月,终究是因为那圆桌的边上,少了一圈笑语欢声。
我打圆桌边出发,走过这天地的一些地方。西方人围着长长的条桌。连近邻的日本与韩国人也不爱坐圆桌,一张方方的小桌子,相对而坐,细语轻声。坐这样的桌子,总让人感到有些疏离——坐在长桌子的这一头,倘若想要与那边的人说话,怎么办?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被小小的桌子分开来,可怎么好?我走得越远,总越想念故乡的那一张圆桌,就像想念一只温热的手掌,或是一只圆满的月亮。
于是我穿过高山和大河,穿过人山人海,要再回到那一张圆桌旁边,大大咧咧地坐下。门外是世界的清寒,屋内是人间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