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喜欢镜子。它光滑,冰凉,像一张经过打磨雕琢的脸。我喜欢握着小镜子坐在太阳底下照,镜中的脸庞吸足了阳光,灼亮而芬芳。那时我的发际要比现在高,额头宽得可以占去半个脸,似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五官则仓皇地挤在剩余的半张脸上,在促狭的空间里拼命成长。那张小小的脸因为有着某种对峙,显得紧绷绷的,时刻都很活跃。不知不觉已是数年,五官已经悄无声息长得相当可观,额头隐忍地驻守着它剩余的三分之一城池,此时,它已然是一张没有芒刺、安静舒展的脸。
再看童年时的照片,那个头顶各种漂亮帽子的小女孩,她固执而傲慢,还显得局促的五官明亮清楚,没有一点阴影。我想,她的美也许正是来自于尚未知晓的'蒙昧:她不知晓,于是她便不会害怕,所以你看到的她,每一根汗毛都像是在上升的。生长,成熟,茂盛,这是她全部要做的事情。而现在,我终究是在心里生了畏怯的,畏怯成长的停滞、衰老和一切标志着开始走下坡路的迹象。这种畏怯也许莫名其妙,又或者庸人自扰,但它的确是不可驱散的。
女孩在童年时会向往成熟的美。小时侯总是为妈妈的漂亮感到骄傲,那时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大。每次审视自己,却只有厌弃。事实上我鄙视所有未成熟的女子,觉得她们幼稚而无知,性格骄纵乖张。第一次对少女之美有所领悟,是因为秀兰·邓波儿。在电视上看到成年后的秀兰·邓波儿,眉目还是曾经“小公主”的样子,嗓音也只是较“小歌星”沉厚了一点,然而她端坐在那里,却是另外一个人了,是令我根本无从喜欢的陌生女子。一时间感到了痛——那个健康俏皮的小美人她没有按照我们的想象长大,她夭折在半途,她的美在旧小的身体上凝固。同时我也意识到,并非因着长大之后的邓波儿容貌变得不够美,只是她童年时脸上的坚定与乐观已然不见。屏幕上的成年女子显得拘谨而心有禁忌。她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挺着胸脯跳上舞台,站在美丽的灯光下唱歌了,她再也不能打着哈欠与人交谈,在豪华的盛宴上睡着了。美是她脸上的自由,在她知晓世间的事之后便被牢牢地套住了,打了结,不再流动,枯毁了。
也曾与男子说起少女的美,说起他的小美人。他挑剔而失望的神情那么轻易地将我带回了《洛丽塔》景画中,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穿球鞋白袜,小腿还没完全长开,有一点弯,仿佛站不稳似的。男子说,那美当真只是一瞬,那一瞬你是感到哪怕变卖所有家当,也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的。你满心喜悦,为上帝竟然造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尤物,可是心中也有隐隐的不安,因为她的美似乎已经攀上了最高峰,再无其他出路,太完美了,却不知接下来该往哪儿去。他未来得及想清楚这些,转脸再看去,她已经变成另外的模样,那脸上所有生动的东西都已消失殆尽,她又是她了,一个寻常的处在青春期的女孩,也依旧依循着先前的步伐,非常滞缓笨拙地成长着。这世间,不知多少男子折服、倾倒于年轻女孩明艳如虹的美,他们刚要驻足,它却已然不见。于是那一瞬间的美,成为一个只为他所知的秘密。那刹那的感动是她留给他的信物。可是信物虚无,秘密无从对人说起、分享,多年后他再次回顾,开始疑心那只是自己一点点修剪出的梦境。
少女时代渐渐远离着我,年长几岁的女伴穿白纱,握着捧花走进礼堂。做新娘的一刻她却不是最美,她已经疲惫而失望,伸给丈夫的手带着略略的迟疑。她少女时曾那么美,那时她抱着对幸福的笃信,像块没有一丝裂纹的温玉。在化妆间,她一次次地给自己补妆,桃色腮红浮在白色粉底上,少女幸福的绯色红晕却无法炮制,她很沮丧。
有时候也会感伤地想起,我最美的一刻,它究竟发生在哪一时刻呢?又是谁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呢?也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像幽谷里的花,浑然不知自己的美,在百无聊赖中熬到了春天的末尾。但这种懵懂,反而会使它更美。犹如隔着纱去看,怎么都看不仔细,却怎么都楚楚动人,撩拨心弦。尽管如此,却总还是忍不住心中希望,茫茫人海,曾有人得知了我的秘密,收藏了我的信物。这种感动大抵可以弥偿岁月流逝、青春不再的悲伤。
十二岁进贾府的林黛玉,十四岁趴在草地上读书的洛丽塔,十五岁在湄公河渡轮上的杜拉斯……那些波光滟涟的时刻一如绝境般令人绝望,只要是纪念,用文字,用声音,用影象,用记忆。
纪念是柔软的绢帕,擦亮了迟暮美人布满灰尘的梳妆匣。时间变得很细很细,像是这纤长的烛芯。蜡烛已经点燃,且慢慢诉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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