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回去。莫名地想，一日三餐顿顿想。
想那穿行于胡同小巷梳着马尾活蹦乱跳的机灵身影。
想那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想那端着高汤匿于朦胧蒸汽后的面容。
想那第一行抽屉里安静沉寂的日记本。想那张堆着唐诗宋词四大名著间或夹杂几本时下流行小说的书桌。
想那小院后已被填挖了的田野稻苗。
有多想？我说不出，我可以形容出那些事物的相貌，在哪个时刻哪个地点发生了什么。大脑就好像一台旧时放映机，一段段黑白默片交替着朝我席卷着冲过来。这种想念一直盘根错节在我的意识之中。
后来我确实回去了。
返程中多了形状迥异的路灯，多了精致典雅的别墅，多了奔驰宝马，还多了喧嚣与躁动。
这个地方的历史并不算悠久，最初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店，供货郎贩商停步歇脚解渴之用，规模实在小，零丁几户人家，实在难以与今日的镇相比。
过去的过去只从书上了解到——《徐文荣传》。徐老先生可谓居功甚伟，将区区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店发展成高楼迭起鳞次栉比的一座小城市。
再过去一点，就是儿时的记忆——漫山的.树林，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只觉万籁俱静，即便再恼再气竭到田里疯跑几圈也便消了气，继续开开怀怀数着星星过日子。
所有的事大自然都了解，它无拘无束，放任自由，溪水清澈汩汩而流，麻雀成群结队啁啾，乌鸦也自得其乐，路边杂草生得茂密无人问津，绿树成荫野花三三两两绽放，蚂蚁好事聚众学愚公移山。蓝天白云，云蒸霞蔚，空气清新怡人。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怕也无法描绘其中的精髓。田园生活，总令人心驰神往，大大小小的农家庄，多少城里人趋之若鹜。我曾真切地经历并感受到了，骄阳的炙烤，蛙声嘹亮，大雨滂沱，黑云压城，而后晴光潋滟，芳草缤纷。与人齐高的油菜花，黄黄绿绿，田塍横亘的野枝，磨人为乐的蜜蜂，四处横行的螃蟹，田径小路，胡同窄巷，炊烟袅袅，群山耸峙，连绵不绝。世外桃源般的迷人风景大抵皆可一览无余。
谁也无法抵挡它们的诱惑。海妖塞壬的歌声也敌不过，因为歌声太空洞太幻觉，使人无法触摸无法感受。而大自然的风光是一种曼妙，直抵心灵深处。“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可我迫不得已得离开它，工业的蔓延，浓密黑烟取代袅袅烟云，那团团恶气翻滚的模样如同张着血盆大口，带着污浊与不堪混入小河大江，流过村庄，流过田野，进入鱼腹，于是酿成一桩桩无法追责的惨案。我至今还记得几年前在离家不远的小溪处见到的鱼尸，它孤零躺在岸边，翻着白眼，浑身黑气，大张着嘴，似有难言之隐无法吞咽——溪底的鹅卵石已经看不清了。
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山川寂寥，田野稀少，扬尘灰多的路面改头换面披上一层层坚硬的水泥，两层平楼一叠再叠。邻里乡亲竖起一道道十几米高的防线。
大清晨，不会再有骑着单车叫卖包子馒头的年青小伙；不会再有鸣着喇叭大街小巷钻溜的废物回收车。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星星只能黯然退场，再无往日烛光的明灭与温馨。它们都躲得远远的，躲在暗处，躲在穷乡僻壤之处，政府不让它们出来。要搞建设，要城市化，要致富，要奔小康，那些东西使不得，也要不得。
如今归家，竟已不认得路，原本宽阔的街道因横生的房屋硬是窄了几分。万盛街上的店铺一换再换，频率居高不下，道路一修再修，园艺花卉一弄再弄，拥挤的交通，嘈杂的人群，中国式过马路屡见不鲜，车水马龙鸣笛不断，交警队员四处奔波，整个城市笼罩在乌烟瘴气之下。“混乱拥挤忙碌”大概能说明现状了。这让我想到《江城》里的涪陵，多少有些相似。
有时候我会迷茫，站在十字街口，看着玻璃橱窗映出的灯红酒绿人潮涌动，举目望去高档品牌店错落在街头结尾，霓虹灯映亮了每个人的面孔。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赶路，马不停蹄地前进，他们确实享受着物质生活带来的愉悦，而他们都忘了，那些店铺背后的低矮平房，青草绿绿，树木蓊郁，以及那混着泥土香的原野。木心深有同感：“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无怪乎他们失去了大自然的美好。
“当我变得和你期待不一样时，请爱我原来的样子，赞美我原来的样子。”那些美好都住在我的回忆里，仍以鲜活的姿态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或许有一天，我老了，记不得了，它们可能就会一点一点地逝去，以一种悲壮哀恸的方式，成为永恒。过去。
总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但我的心仍在向过去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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