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时光的斜坡上摇摇晃晃过多年，像是一瞬间便滑到很下面。头发变得黑白参半，皱纹匍匐上日渐松弛的面颊。
老了之后日子都粘稠起来，她终日坐在藤椅上，听旧时咿呀周折的老曲子，昏昏欲睡，偶然缓缓站起，扶着窗望外面的运河。河面上硕大的船只轻巧如燕开过，两旁林立起玻璃幕墙包裹的高楼，硬硬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生生地割开早冬天空。外婆会呆看许久。
二、黄金时代。
她的故事已经讲过很多遍了，甚至一听开头便能讲出结尾。她怀念一切未开化时的样子，当地还未被城市化，有很大片的农田，侧耳可听鸟鸣。她行走，脚踩在松软温暖的泥土上，没有高楼挡隔能轻易看见整片碧落。
那时外婆正处少女时代，粗粗双马尾，面颊呈蔷薇色。一墙之隔的少年，外公永远是一群人中跑得最快的一个，爬上树捉知了，真的应了“一日上树能千回”。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人们爱在下面乘凉。她最记忆犹新的是某个夏日午后，放学后和外公一起走回家，走过桥，水声在脚底涌动。然后两个人坐在树下，外公说，“嗨，过几天我要进城去了，要我帮你捎点什么吗？” 羞涩的外婆只是抿嘴笑，“想要根头花。”外公听后抓抓头，“小女孩气。”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言一语，她开始想着带来的头花是什么样的，是否色彩鲜红如朝霞。时光流转特别缓慢，外婆觉得她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外公，只好默默任凭蝉鸣水声，一齐流入耳中。
晚上到了，外公纵身一跃上船，船吱吱呀呀地缓缓前行。渔夫沙哑着嗓子喊着悠长调子，外婆望着星河下的运河，和那几点渔船。
船慢悠悠地远了。外公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年轻的他一脸星光。
三、黑铁时代。
当时的外婆，觉得有些事情值得毕生惦念。于是她守着旧屋、运河、田埂和乡愁，希望把这些终身永留。她的生活原本像牛车一样慢悠悠走过历史的田垄，可过往后的生活却有着从未料想的变化。
第一辆汽车冒着黑烟开过家门口，紧接着用了很久的物品一件件被束之高阁，家里搬进第一台彩电，用上第一部手机，水泥覆上泥土，冷硬的灰色遮蔽了乡村的四季分明。周围房子要拆迁了，高大的树在机器的轰鸣中，仅仅几分钟的辰光就轰然倒地。外婆很清楚记得伐树那天，树一声不吭倒在地上，叶子悉悉索索作响，木头香气挥之不散。外公沉默地抽烟，用脚摁灭烟头，然后转身。外婆问：“你要去哪？”
外公不言不语，背着身，向运河走去，是否希冀运河流水带来一些温情？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到树旁捡了一根树枝。枝桠似幼童纤细的手腕般脆弱。当夜外婆不能入眠，翻来覆去，耳畔伐木声似乎一直嗡嗡地响着，一度让她以为是儿时的风声。
他们像被硬生生插进这个时代里的人。外公拿着遥控器时，因小心翼翼而皱起眉头，轻轻摁上面的按钮，仿佛一不小心摁错就会引爆导弹。儿女送给他手机，他却执拗地从来不用。而外婆则从不看电视，每当看见晚辈玩电脑时都会嘀咕几句：“这有什么好玩？真搞不懂。”他们至始至终只在延续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脱节得格格不入。当所有人围着电视看上面节目笑得前仰后合时，外公外婆总是静默地走到运河边，看河水宁静不变。
四、白银时代
慢生活不见了。
生活变得喧嚣，光影声色精彩也冗杂。外婆和外公走过不再泥泞的小路来到运河边，他们清晰听见船上机器精密运转的机动声，好像城市嘈杂的脉搏，那些唱着劳动号子的渔夫已经无处可寻。电如血液流淌进城市角落，亮起一盏盏眩晕的灯，汽车楼宇变换了一切，运河的'安详也无法如初。外婆常常奇怪地想，生活是被什么改变了呢？那些一古脑儿涌来的现代斑驳替换了一切。毕竟外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喊着要进城了，他们现在的生活更加从容，坐水上巴士游运河，永久牌的自行车蓬头垢面地靠在地下室，孤独地回忆着往昔的荣耀。
外公逝于一场恶疾。生命荣光即将殆尽，瘦小的他躺在一个充满冷色调医疗器具的空间，药剂的味道弥漫到每一个角楼。外婆恍惚间又看到树的拔节生长，运河上渺小的船只，有人笑嘻嘻地问着“要我帮你捎点什么”。彼时阳光好，辫稍长。
她又觉得，科技发展得太慢，如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发明出什么灵丹妙药该多好。在外公故去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常步行许久到一座寺庙，静坐其中。她叹了口气。
她像逐渐和这个时代脱节的人一样，以独有的步伐一点点退去科技化的生活，而是默守古老的寂静。客厅电视荧屏不断变幻，她很少看，独坐窗旁，任凭色彩跳跃于脸上。后来一天，家人正在看电视，新闻播报了最近医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消息。原本凝神细视窗外风景的外婆忽然转过头，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外婆愣愣地听罢，一言不发走开。她进了卧室，久久不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哭了。
五、城里的星光
如今，外婆的生活中充满矛盾。
她是天天跟晚辈讲城门外绣花鞋故事的老妇人，又守着电视看得不亦乐乎。往昔被模糊，如轻纱覆盖在她衰老的心上。她有时会喟叹着，既希望社会进展的步伐能慢一点，让她多回味些年少时运河边写意的浪漫，又希望这步伐快点，以解决她那心头的痛。
进退城乡的失据，让她不知所措。城市的空间变幻，消解了那些若有若无的乡愁。生命在科技力量下延长，诗情又在更迭中泯灭。是不是必须要舍弃一些属于我们灵魂本身的东西？这些事情她不清楚，却也不想弄清楚。或许总是难以调和，又或许这些都并不重要。
外婆独自坐在运河边，几个耄耋老者搀扶着走过。运河上开过气船，天际线更加稠密。她闭上眼，假想旧屋、运河、田埂和乡愁一直都在，却又逐渐消失。现在的她，拥有越来越少的旧物，以及时代带来更繁盛的馈赠。记忆随着空间的变换，找不到标示。不过还好，还能站在运河边，嗅着那古老运河的气息。轮渡的汽笛声，流水的潺潺声，合奏出一曲交响乐。
夜晚，运河波光粼粼，那是天空的星星在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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