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不懂一个字,即简体的“欢”。中国造字妙不可言,简化后也有许多字保持原样,如“森”,三木成荫,浩浩汤汤的绿波随着幽深层叠踵至;“涨”,亿万滴水奋力张臂,迎风畅怀,水涨船高。而改变的字中,唯独这个“欢”字,这一个欢欣的“欢”,欢颜的“欢”,欢乐的“欢”,让人不解:明明是个喜庆的字眼,却无法合上它那“再次欠下”的悲凉字形。
我始终相信,存在即是合理。那又为何,现代的人们,都对欢乐是一笔债熟视无睹呢?尼采在成为疯子前告诉世人,人没了痛苦,就只剩下卑微的快乐。什么是卑微的快乐?彩票富翁自杀于家时告诉过我们:给了你金钱,却不给你方向。他选择结束身体的欢乐来偿还精神,正如当年他被选择用精神的欢乐来偿还身体。物质的苦痛曾困扰芸芸众生,但当这苦痛消失殆尽时,精神却又轻易被巨大的怪物吞噬。纸迷金醉、空守豪宅的欢乐太浅太卑微,灵魂的空旷却足以致命。
由此,我想那欢乐或许真是一笔债,要用苦难来偿还。或者说,在用痛苦还债之后,欢乐显得格外简单与值得珍惜。苦闷中有个人陪你喝一瓶啤酒,禁锢中有个人和你看夜晚的'萤度熠耀,贫穷中有个人牺牲长发为你买漂亮的表带,都是由苦难换来的欢乐。天生就乐观无敌、无视一切苦难的人太少,就如同美人儿蕾梅黛丝那样无视一切常规与复杂情感的单纯女孩儿,在马孔多历代也只有这么一个,绝不会更多。在还过痛苦的债后收获超脱与平静的却绝非少数。宝玉家道中落,遁入空门;福贵亡家丧亲,平静生活;苏轼仕途多艰,慷慨豁达。历史记载的是少数人,代代遗传的却是大多数。“欢”因此创生。
我长久凝视着这个字。汉字本身带着的生命力的漩涡在回流里衍出无数故事。人们都贪一点欢,预备偿还的人却寥若晨星——但所幸并非乌有。巴尔扎克愿像兔子一样奔跑着快乐,总有人会心一笑。而我在踯躅什么?我在质疑什么?人生没有纯粹的欢乐吗?或欢乐是要用苦痛来偿还的冷酷么?痛并快乐着,这感觉出现是因为人们甘之如饴。而我,被这个字里的智慧震惊得丢了魂,迷了路,失了措。定下心神,我知道坦然面对苦痛,就是张臂迎接欢乐。
有点喜欢一个字,叫作“欢”。它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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