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两袋子随手买的礼物,背着一个破旧的登山包,伫立在空空荡荡的双向三车道大马路上。凌晨半点的城市,刚刚淅淅沥沥的小雨忽而耐不住性子争先恐后泻了下来,天亮时繁华的街头如今只留下一两个穿梭于雨中的青年,幸运的是,一座挂着明亮的二十四小时牌子的肯德基就停在我的面前——这是除去火车站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了。
这座肯德基由于建在火车站旁,再加上它还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缘故,黑夜里的“生意”竟比白天红火许多,简直可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不过那些“生意”大多是“死生意”,“死生意”的意思就是说坐在店里的人基本都在带着行李枕着手臂睡觉,如同一群死人一样。这种情况每天都不例外,只是今天店里又增加了一批来躲雨的“死人”,我和老柏就是其中之二。
老柏是我一个关系不好不坏的兄弟,这次跟我作伴到天津体验一周生活。体验生活这个主意是出自于我,在我看来,离开父母,离开朋友,离开住的房子,离开待的城市,离开身边的一切,这样的生活才能叫生活,但十分不巧,就在我想要寻找一位同行的伙伴之际,平日里所有称兄道弟的兄弟都一口把我的邀请否决,惟有老柏同意,准确地说,是惟有老柏的父母同意。于是,我们俩各背一登山包,各执一火车票,将周围原有的一切狠狠地甩到了身后,便到了天津城。
在天津这座万分崇拜而又极度陌生的都市里的日子过得格外地慢,而且我和老柏默契地全然没有订酒店的打算,所以几乎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白天浪,黑天流浪”。
我和老柏对头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急促的倾盆大雨,脑海里闪过在天津城留下的许多匆匆忙忙的脚步,现在坐下来再回想这一周的生活,激动与孤独之外,倒有些留恋。
“咱回去几点的火车?”老柏没顾及两边趴着睡觉的“死人”,以正常的音量问我。
“四点多吧。”我略带困意地敷衍道。
“四点多多少?看清楚咯!”老柏追问。
我只好无奈地翻出车票,扔到老柏面前,说:“喏,你自己看!”
这一夜的雨好像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时不时生硬地打在被我倚住的钢化玻璃上发出类似纸张摩擦的声音,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老柏捡起天蓝色的车票对着头顶上的灯好一个看,十分钟之后他不经意地问道:“确实是四点多,四点多两个小时。”
我侧身尴尬地笑笑,继续看着店外在大雨中朦胧闪现的几点亮光。
“现在几点?”我问老柏。
“十一点多。”
“十一点多多少?”
“十一点多三个小时。”
老柏用相同的方式报复了我以至于大笑起来,没成想吵醒了两边的几个“死人”,而另外一些睡得安稳的倒真的睡得像死人。
“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人很奇怪?”老柏故意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些被他吵醒的人。
“奇怪什么?是你把人家吵醒了啊。”我转过头,从外面的黑夜突然一下子转到灯光如昼的店内,眼睛眯了好久还是难以睁开。
“你错了,他们是根本没睡。”老柏忽然严肃起来。在下了将近三个小时大雨之后,夜色弥漫的天津城终于又恢复到了白日里细雨绵绵大雾笼罩的状态。
“扯,他们不睡觉来这干嘛?躲雨?”我回道。
“你刚才一直在看外面,什么都不知道。”老柏冲我摇摇头,依旧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口中的那几个怪人。坐在老柏对面的我也出神地注视着,注视着老柏,期待他说下一句话。
“首先,你看啊,因为这离火车站很近,所以来这的基本都是拿着行李短暂过夜等火车的人,而且现在将近两点,除了长沙发上的那对情侣,其他人全趴下睡了。还有一些就是专门在这定居的人——看那边靠近垃圾桶的那个穿军大衣的,头发乱糟糟的,对就是那样的。”老柏吞了口唾沫,继续讲着,“除此之外,就是来这躲雨的。来躲雨的都有家,在这里待不久等雨小了自然就全走了。现在,雨停了。”
我也侧起身假装收拾背包,有意无意地将四周搜视了来回两边,果不其然确是如老柏所说。而被老柏盯着的那两个怪人一个则一直在玩手机,另外一个像我一样四处环看,有好几次还跟我对上眼了。我越看越迷惑,越发的搞不懂老柏的意思,便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的天津彻底进入了深夜,刚才若隐若现的几点亮光也不知去了哪。
“老柏,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看那两个人,既没有行李,穿得又不破,雨都停了好一会了,他们还坐在这,最关键的是——”老柏故作玄虚地停了一停。
“怎么?”我问。
老柏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指向那两个怪人身后,一位穿着醒目黄色样式制服的中年男子。
“最关键的是,其中一个人一直无所事事地观察着四周,但是唯独当他往那个方向看的时候,格外地警惕。那个穿制服的,是警察。”老柏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让我觉得极度不适应。
“那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拖得长一些。
“你之前写的天津旅行愿望清单完成得怎么样了?”老柏忽然转了话题。
“全完成了。”我疲倦地回答道。
“你现在再加一个愿望。”
“什么?”
“抓小偷。”
我倚在玻璃窗上,透过玻璃窗往外面看,外面的天色变得更加黑暗,静谧的气氛好像沙漏中的沙子流动一般,给人一种安详却藏着未知恐惧的矛盾感觉。与之截然不同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不停歇地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跟深夜的天津城形成鲜明的对比。店外矗立在十字路口中央的世纪钟的时针正好移到三点钟,一阵难以抵挡的困意裹着愈来愈冷的空气向整座宁静的城市袭来。
我趴在桌子上睡了很长时间,至少我在被老柏粗暴地用脚踹醒后,起身那一刻,眼前竟像是眼镜丢失了视力一般,模糊一片。实际上,在老柏说完他要抓小偷,我就立刻枕在胳膊之间闭上了眼,算到现在,也有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四点的天津仍然处于黑夜,但马路上的亮光却又重新回到我的视线里。
听老柏说,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两个人真的是小偷,可是有一点他却没有猜到,就是他们俩并不是单枪匹马地作战,而是身后有着更大的力量作支持,也就是说,在这家生意火爆的肯德基里,存在着一个盗窃团伙。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团伙?”我惊异地问老柏,一时间忘记了身边还藏着许多卧底小偷,毫不畏忌地大声喊了出来。
“嘘——”老柏给我使了个眼神,示意我不要打草惊蛇。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有一个人就被偷了。”老柏警惕地捂着嘴说。
“怎么偷的?”我下意识地将地上的背包拿起放在大腿上。
“你睡下没多久,警察就出门溜达了,那个望风的马上跟着出了门,直到另外一个一直在玩手机的人貌似收到了命令,迅速关了手机,朝着你身后长沙发上的那对情侣就去了。”
“然后呢?”
“然后男的手机就被偷走了,那两个人就再也没回来。”
我听完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刚准备重新睡下时,又被老柏狠狠地踹了一脚。
“你干嘛?我都快困死了!”我发起牢骚。
“你还敢睡?刚才要不是我一直没睡,被偷的可能就是咱俩!”说这番话时老柏正经地有些可怕。
“不是走了吗?”
“呵,这是一个团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那两个人坐的位置侧面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很大胆地把包放在桌子上就趴下睡了,而且他不断地起来喝水,每次睡下过不了几分钟就起身喝水,现在已经是第四瓶了。”我把目光转向老柏描述的方向,“还有他对桌,没包没水没手机,始终保持一个动作看着对面。对,还有一个女的,一直在睡,唯独之前那两个人偷东西的时候醒了过来。你信不信,那两个人走了,过会一定会有新的再进来,而且,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你!你还敢睡吗!”
我顿时惊醒过来,脱离刚才似睡非睡的状态,老柏的话吓得我手忙脚乱地将腿上的背包捏得更紧了。
话音未落,便从外面进来好几个人,这些人里面有一部分径直地走向售餐口买早饭,另外提着行李的纷纷直接入了座,其中有两个穿衣简朴两手空空的中年男子坐在了之前那两个小偷的位置上。和老柏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外面的世界早已进入了清晨时光,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随意地装进了裤子右边的口袋里。
“几点了?”老柏打着哈欠问。
“五点。”
“收拾收拾,咱五点半就走。”老柏低头整理背包。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四周,迟迟没能定住神。正在我忧心忡忡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仔细听了听之后才发现是两个素不相识却十分投机的人在讨论中国历史。我听得入了迷,突然被一个提着行李的小姑娘撞了个趔趄,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那姑娘小声说了声抱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店。
天再亮一些,天津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群脚步匆匆,也带着在肯德基里过夜的“死人”们“各奔东西”的脚步匆匆。那姑娘走了没一会,老柏指到的那些团伙成员也随之而去,我与老柏因为要赶火车,五点半的时候跟着最后一批“各奔东西”的“死人”出了店门,结束了这一整夜的旅行。
上火车前,当老柏又问到我时间的时候,我习惯地从口袋里掏手机,就在火车车门紧紧合上之际,我才发现,我就此与璀璨华丽的天津城告别,与七天的自由告别,同时也与我的手机告了声最无奈的告别,然后,继续我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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