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在凡俗的人世泥淖里扑腾,有的,春风得意,有的则焦头烂额。但每个人都有父母爱,永远亮在心最柔软的地方。
龙应台第一次经历生死是父亲的离世。记忆中父亲开着小货车把她送至侧门,匆匆撂下一句:“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
便急忙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
数年后,父亲坐在轮椅里,头深深低垂到胸口,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龙应台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她必须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轮椅,龙应台目送着轮椅的背影,没入门后。
再后来,火葬场的炉门前,龙应台眼看着父亲的棺木如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这是她最后一次的目送父亲离开。
如果把人生比作航海,那生死便是码头,有上船,有人离开。要走的人,不会因为爱他的人多或是爱的很深就选择留下。他们只管到了时,验过票,便头也不回的去了下一程。
父亲走了,笔锋锐利、惯于批判外界现实的龙应台,笔端溢下的字是软、是暖的。轻描淡写的背后,是龙应台孤寂,单薄的身影。儿子身在远方,母亲也失聪了。龙应台的内心,一定是于外人无法言说的痛吧!
龙应台的《胭脂》是晨起读的,文字的柔美,亦如那时窗外的春雨,细细的、软软的,悄无声息的潜进心里面,润湿了眼眶。
龙应台去乡下看妈妈,还没到时先给她打电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愉快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妈妈几乎忘了全世界,但没忘了爱她。母女俩游走在街上,黄狗当街睡着了,街房们热情的打着招呼。买菜、买内衣、剪指甲。时间就这样,*滴嗒滴嗒的流动。
见时容易别时难,分别的时候到了,离开是个复杂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龙应台预先启动心理辅导。
“妈,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要走了?怎么要走呢?”
她垂下眼睛,是那种被打败的神情,两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听话的小学生。跟“上班”,是不能对抗的,她知道。
“来,”龙应台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帮你擦指甲油。”
龙应台就这样一片一片的为母亲涂上指甲油,给母亲画上淡妆。这是只有母女才会玩的游戏。空气中飘散着指甲油,脂粉的混合香气,夕阳将窗帘的影,投在地板上。
“妈,明天就要走啦。” 龙应台一遍又一遍有节奏的.重复。母亲镜子里的眉眼也随着这律动变的空蒙蒙的。母亲总忍不住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要走了?怎么要走呢?”
人啊,总是自诩为能胜天的生灵,实不过是飞上天的风筝,总有若干条的线绊着。
看龙应台摆弄胭脂阵,那弥散的香气忽勾出一个人影来。我不觉惊叹,“我也曾摆过这胭脂阵!”只是,日子久了,我竟将那些给忘了。
我初见她时,她已经病了。虽老早就知道她身体不好,但真见面时心里还是不免疼了一下。花白的头发衬着微胖的脸,肤色白皙的没有一丝阳光的影子。病魔用他的魅影,将她完全罩住了。她只能冲我微微笑着,嘴里呜啦说着什么,听不清。
下午该洗澡了,我站在浴室的玻璃门外等她。水哗啦哗啦的流,浴室升起了一层薄雾。灯影下,磨砂玻璃上依稀印出她的轮廓。
她静静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极了一个乖巧的孩子。任由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忙活。
水流声停了,门从里边打开。我与她两眼相望,她冲我笑着。荷粉色的上衣,深褐色的裤子,发梢上有水滴,顺脸颊、脖颈滑下来,我忙伸手去扶。她的周身还残留着浴室湿热的蒸气,有沐浴液的香味。
在沙发上坐定。擦干头发,梳理整齐,给脸上擦好护肤品。忙活完,我在紧挨着的小椅上坐定,空气一下静了,一抬眼她正冲我笑。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跟她讲点什么好。我手足无措,也冲她笑笑,低头拢了一缕头发到耳后时,瞥见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我给你涂指甲油吧!”她笑着像是同意了。
她坐着,顺从地伸出手来,我开始给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两层,大红色。
她的手胖乎乎的,手背上的皮又白又软。听说这双手做的饭特别好吃;听说这双手会裁剪衣服;听说这双手最早还曾在田野里耕种。现在这双手因为请病假,润滑白皙的像是没有沾过一丁点的阳春水。
从爽利干练到失能、失语,不知她心里有过怎样的无助与煎熬。我一面认真而细致地“摆布”她,一面胡思乱想,感伤自己没有福气!若她康健,下班后会有好吃的饭菜,将来有了孩子,她一定会是那种很疼爱孙子的奶奶。
她静静地任我“摆布”,我抬眼看她,她冲我笑,我也冲她笑笑,她听不到我肚子里盘算的声音。我们没法交谈,但是,我已经认识到,谁说交谈是唯一的相处方式呢?还有什么,比这胭脂阵的“摆布”更适合我们这样一对“母女”来玩?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轮到我自己。她静静低头看我。我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两层,还是大红色。涂完,我把她的手平放在沙发扶手上,把我的手也展平凑上去。
“漂亮吗?”我问她,她冲我笑,冲我公公笑。
“成妖婆子了!”公公笑说。
她随即望着公公“说”了串“密语”。我傻傻呆在那,只见公公拉开柜门,拿出一个床单来。她摇摇头,有些着急,比划着。这回我看懂了,是说没拿对。后来公公又取出一个来,她笑了,示意给我。
床单也是荷粉色的,展开,上面开着大朵的花。“花开富贵,真漂亮!”我说,她开心的冲我笑着,空气里全是指甲油的气味。我说:“明天,明天我们就走了。要上班了。”
接到她不好的消息,是夜里,己没有能回去的车。好不容易天明,坐上最早一班的车,赶到她身边时,她己听不到唤她的声音。她走了,转过那个拐角,用一个背影告诉我,“不必追!”
那一段,家里常常一遍又一遍响着《火柴天堂》,空气里似有指甲油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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