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客家汉！
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七个，加上大姐，八口小嘴嗷嗷待哺，单单要把我们喂饱，穿暖，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一年四季，父母亲总是忙碌着，一对农民夫妇，只靠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要养活一大家子，其难度可想而知。大集体时代口粮由生产队分配，小孩的粮食配额只有成人的一半，而且配额还得用工分去买。我们家劳动力少，自然无法平衡收支，不够部分就要向生产队预借，到年底一结算，我家又成超支户。父母为了不让我们饿肚子，每年都背着沉重的债务，父亲那瘦小的身体顽强地支撑着，像一棵大树，荫庇着我们，而白发却不知不觉倾盖了父亲的头顶。
有一年父亲参加生产队的副业队，上山“割松油”（采树脂）。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活计，要身强力壮的人才能胜任，父亲硬是靠超强的毅力每天走奔于山谷坡梁；一把“勾刀”伴着“刷刷”的单调的声音，割开窄窄的生计之道，露水湿透了裤脚，烈日榨干了汗水；渴了，捧一掬山泉水一饮而尽，饿了，取下随身带的饭盒，匆匆吞咽解饥。父亲如此的艰辛劳作，可老天却不眷顾他，一次一不小心他滑到了，一根竹子刺入他的大腿，这棵即将腐烂的竹子留了两寸的身子在父亲的肌肉里。父亲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用土方子治疗，母亲去山上挖来一种草药根，捡来一片破坛子，用石头支撑起来，加上童子尿煎煮，拿这种药水清洗创口。近两个月的日子，父亲每天皱着眉，忍着疼痛，任凭尿骚味的熏染，他认为他的忍耐是值得的，如果上医院花钱治伤，会徒增父亲的苦痛。那浓浓的尿液与草药根混合的气味久久挥之不去，至今仍常常刺激我的鼻息，冲刷着记忆的闸门。
父亲性格开朗豁达，还有点小幽默。每每家族里做好事，有人就会叫：“石妹哥（父亲小名叫石妹子），讲段古听听。”父亲讲起来，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父亲在我们面前也严肃不起来，即使批评也带着笑骂，但有一次却真正动怒了，此事因我而起。
那年父亲当生产队长，队里雇来的潮州人种的西瓜熟了，他来我家报告，我正好在场听到了。第二天，我把消息告诉几个玩伴，年少的我们相邀前去偷摘西瓜；当我们坐在阴凉处惬意地大快朵颐的时候，潮州人从天而降，把我们逮了个正着。那天晚上吃完饭时，潮州人又来我家，一看到他，我心里紧张极了，埋下头吃饭，不敢看他。潮州人把今天西瓜被偷的事报告给父亲，大概为了巴结父亲，并没有把我供出来；但父亲一双利锐的眼睛一下子就盯上了我，我心里一惊，手一抖索，饭碗都差点掉了。父亲唯一一次打我，他抓了一块竹片，狠狠地打在我的手掌心，这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是父亲留给我的尖利的记忆，把我的一切邪念都死死地钉在这次疼痛中。
父亲幼年时生活在深山里，单门独户的一家人。小时候上过私塾，但因路途遥远没有读下去，虽然只读了三年多，在当年也算半个“知识分子”。解放初期，父亲参加过剿匪，后来留在区（村）政府当文书，再后来乡里要调他去工作，祖父就死活不同意了，因为伯父残疾干不了重活，家里少不得父亲这个顶梁柱。父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甘，他本有机会离开朝闻鸟啼夜听松涛的土楼房，为了尽孝放弃了跳龙门的踏板，遗憾地留下来继续沐浴山风、啜饮山泉。我们弟兄出生后，适龄时把我们一个个都送到学校去读书，他总是对我们说：“人挪活树挪死，不能做灶下鸡，要走出去。”
为了筹集学费，父亲想方设法，竭尽所能。俗话说，靠山吃山，那年头，山里面物产多，而父亲又有一门手艺--捕捉甲鱼。有一次父亲带我去捉甲鱼，我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却也不敢违背，只好跟在父亲身后，像他的影子，想摆脱，但他威严的脚步声像一把钩子勾着我，长长短短的把我拖在他的背后。甲鱼喜阴湿，生活在山溪水塘里，我们来到村头的小溪，逆水而上；父亲手持一根木棍，不时地在溪边的沙堆草丛里这儿戳几下那儿戳几下，或看看一种叫“石香芦”的草有没有被啃噬的痕迹，或者俯身察看溪边有无甲鱼行走所形成的路，不时还伏下身子在水里的石缝捕捞。越往上游溪道越小，溪里乱石挡道，溪边杂木丛生，我们艰难地几乎是爬行着。不知何故，快到中午了，仍是一无所获，阳光从密密的树缝间挤下来，掉落在水面，仿佛撒下一米筛一米筛的金子，那金子晃得我两眼直打闪，似乎唾手可得，伸手一抓却又从指缝间漏掉。我们失望的往回走，没有收获，学费依旧没有着落；我的`脚步疲倦而踉跄，此时太阳已当顶，看着父亲踩着自己的影子，脚步有点凌乱，心里突然有一阵疼痛感，仿佛被炽热的阳光炙了一下。父亲一定比我更失望，大半天涉水探寻，他把自己的无比的力量倾注在这充满希望的捕捉过程中，到头来空手而归；就像这阳光，无论它有多大的能量，总会有它照射不到的角落，那个阴影就是太阳的缺憾。
父亲也有许多的缺憾！
大哥当兵六年，当了两年的文化教员，据说提干事宜已上了连队的议事日程，却又一声令下脱下军装回乡扛起锄头；结了婚的二哥生了两个女孩，还没有生下孙子；念书的已到了排行第五的我高中毕业，还没有一个剥掉谷壳，全都在家里上“农林大学”……
父亲带着这些缺憾离开了人世。八个壮汉抬着棺木，走过一山又一水，棺木里躺着我的锦衣玉帛的父亲，他闭着疲倦的眼睛，终于从苦难中解脱了；族人说我与父亲生肖不合，自父亲合上了眼睛，我便不能再看见他，我躲在远远的地方哭泣，我听见合棺时钉铁钉的“咚咚”声，一声一声震着我的耳膜……
父亲葬在南山，是我舅舅选的风水宝地。坟地在山腰，父亲长眠于此，又可以朝闻鸟啼夜听涛声了。在鸟啼和涛声中，父亲的肉体和灵魂渐渐就融入了大山，变成了山的一部分，成为我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境地。
我父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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