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上午,我看见幸福树迸出十一个新芽。
我是在阳台上晒太阳时忽然抬头看见的。我最近很少看它。芽子还小,绿的饱满水嫩,看来长出不久。在清闲的时间里,在满满的、烫金的阳光里,它水滴一样小小的清楚真实的存在。
树杈上那只红条绒猴子抱膝而坐,一坐十年,仍旧一副洞察世事又谦卑探索的智者模样。这是朋友老王从四川带回来的,据说一串六个,我去迟了,只剩这一个。我非常满意,大小,表情,姿态,都让人喜欢。差不多的工艺品过几年淘汰一次,而这个小家伙一直都在,蹲在幸福树上,抱膝沉思,表情忧郁。很有趣。
买猴子的老王是个大号男人,不是很细心的那种,但我后来发现他蛮有眼光。比如买些小东西什么的,比如美国的手机链,台湾的玫瑰石,一买一大把,拿回来发给熟人朋友。我们俩或许思维和处事方式不同,前些年见面就掐,从无结果。后来各忙各的,别说掐,见面的机会都少了。
我从猴子想到了其他。
我喜欢这只四川猴,除了它抱膝而坐、一脸沉思、故作深沉有趣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得选。我没见过一串猴的其他五个兄弟,它们有多大,(据说是由小到大)是比它好,还是不如它。我接受的是仅有的一个,没有比较和选择的余地,又恰好喜欢,就成就了我眼里心里的最好,一去十年,甚至将来若干年,也不会丢弃。
世上的`事都这样简单就好了,不比较,不选择,遇到哪个就哪个,认命,顺命,一切都一一对应,不给选择。不跟人比财富、比颜值、比才华、比子女、比地位、比幸福,生活简单的像一枚叶子。
在丰富、复杂、繁荣、眼花缭乱中比较和选择其实是件难事。瞻前顾后,左顾右盼,踌躇不定,花里挑花,挑到眼花,总以为还有更好的,总怀疑别人的才是最好的。就这么闹心,本该极易满足的小小欲望,在比较和选择中膨胀滋长,像积食,饱胀而不适。
过年想这事没意思,但过年想什么有意思呢?
老师不让我在过年期间写东西,他说也不要过多思考,看看书,睡睡觉,聊聊天,串串门子,轻松自在,无所事事,让脑子歇歇。大概可怜我前段时间的拼命,心生不忍了。嘿嘿,真是好老师啊。不写东西这点我是乐意接受的。真的累了。
再说我的树。
这棵树在我家呆了九年,我一直不是很喜欢。
那年,忽然冒出个想头,想在阳台上栽一棵树,不是掏钱买的人工培育的景观树,是想到山上挖一棵什么树,不拘桃树梨树什么树。让它在我家慢慢长,最好开花,最好结果,不开花不结果也不要紧,只要枝繁叶茂有阴凉。我穿的像仙子一样,在树底下乘凉看书小寐。
许多事看着容易做来难。我先想到的是柳树,柳枝低垂,婆娑妩媚,还有柳絮飘雪,蛮诗意的。先是没找到合适的柳树,树干粗的个头都大,屋顶容不下。我那时不懂,如果是现在,这都不是问题,我只知道柳树好活,不知道有多好活。不论多粗的树干,截去两头,杵进土里,多浇水就活了。到景区以后,为柳树的生命力惊叹不已。其实没有选择柳树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说柳树招妖媚,柳树精嘛,泛指女子狐媚轻佻、惑诱贤良本分、又好搬弄是非说人闲话。本来不信,忽然就起了疑,怕真的招来狐媚。我太在乎这个家了,智商骤降,愚蠢而弱智。后来又要槐树,看中槐花的香,一串串素净如玉。实际上在容易得手的地方看中一棵,海平得知,跑来制止,说我没见识,见谁家屋里植槐?槐树是鬼,仓颉早就有凭有证了:木旁有鬼是槐嘛。我好劝,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栽树的年头并未就此湮灭。星期天,下着大雨,我在老区各大花圃转悠,一棵都没看中。前面说过,我想要的是山上的树,橡树松树都行,不必四季常青,只要长成树冠,郁郁葱葱。后来都难实现,勉强买了这棵幸福树,商业化俗气的名字首先就不喜欢。我至今都没查过它的真名。
两周后,又买了一个茄子形、可以摇晃的沙发。这也是败笔。沙发质量不错,摇晃起来幅度也合适,但不是坐的那种,像是理发馆的洗头椅,要仰躺下去,没有扶手拦挡,睡着了有可能滚下来。有半数的客人试摇过后说头晕,我知道晕车晕船晕机,第一次听到了晕沙发。不满意,却结实到不坏,也送不出去。
幸福树长的极慢,新叶子刚刚长开,旧叶子随即耷拉下来,终不成伞。新爆出的一颗新芽长了七年,还是原先模样。
上月回来,幸福树愈发憔悴,乱蓬蓬的,犹如泼妇久未梳理的乱发,毫无幸福迹象。
我还想我当初想要的树。或者找棵橡树吧。我一定要栽棵橡树,春天发芽,秋天结榛子,冬天叶落,叶子大大的,可以在上面写写画画,做成书签。遒劲的枝干像简洁的碳铅画,在寒天也是美丽。我才不稀罕一年到头这泱泱不快的绿,我从来感知不到幸福树的生长节奏和生命的些许动感,像一棵半死的树,让人落寞、忧郁、不快,毫无指望。
我狠了狠心,剪掉了它所有的枝叶,最粗的枝干站在花盆岩上直接折断的,折碎,塞进垃圾袋,扔进垃圾箱,不知去向。
窗前豁然明亮,我看到了北边那片天。花盆里只剩下小腿粗的枝干,光秃秃的兀自无语。我会弄它出去,不再指望它如何,那里,将有新生命代替。
去除旧枝以后,新的芽苞长了出来,如开头所说,比先前分支多出许多,绿汪汪的新芽,仿佛莹润的绿宝石,满是生机和喜悦。
这其实不算出乎意料。
看来,错不在树,在我。是我舍不得剪去老枝,不忍心去掉旧叶,果断淘汰衰败和枯萎,给新生命机会。
生物的伦理就是如此,看起来有些残忍,却是道理。
不过,我还是想要一棵橡树。我生在山里,那里满坡都是。只是担忧,习惯了全日照、寒暑温差的橡树,在温室阳台长不长得好呢?这个,我还是得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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