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死了,死在街道一隅。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体侧曲,头发蓬乱,瘦骨嶙峋。陪他流浪了一生的皮鼓,黑而发亮,被他用双手紧紧地攥在怀中。一只用于乞讨的蓝花瓷碗已被人踩翻,几枚硬币零星地散落在他周围。
阿贵是一个流浪乡村的民间“说书”艺人。
三十多年前的鄂东南乡村,连水电都没通,极其封闭落后,人们在劳作之余,听到的是“革命”歌曲;看到的是“红宝书”。偶尔集镇上放一场电影,村民要翻山越岭几个小时才能看到,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娱乐消遣,有一年,一个县干部关心群众文化生活,到下面开会,问:“你们每天收工回家干什么呢?”山里人憨厚,实话实说:“日X”。干部很尴尬,不甘心,接着问:“那完了后干什么呢”?答:“再日”,会场笑翻了天。可想而知,当时精神和物质同样贫瘠,生活是怎样地沉闷乏味。然而,阿贵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给山村里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和愉悦。
阿贵的家距我们这里有三十多里山路,他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拜一江湖艺人学习说书,以此谋生。我记忆中的阿贵那时已有三十多岁,他长得极白净,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眼睛明亮细长,鼻梁笔直,嘴巴棱角分明,说话声音富于磁性,非常好听。他爱身穿一件那个年代不常见的白色对襟,再肩挎一褐色布囊,布囊里装着说书用的皮鼓和快板,终日游村卖艺。人们都说阿贵生得“洋气”,不像山里人。春耕前或秋收后的闲暇时光里,村里必要去请阿贵来说上几场书。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年年如此,从没间断。阿贵的书说得极好,他与故事中的角色同喜同悲,情感真挚,亦真亦幻,故事在他的演绎下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人物嬉笑怒骂,栩栩如生,方圆几十里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记得当时生产队队长,有时为了激励人们加干农活,就连哄带骗地说:“你们加班加点把这活儿干完,我就去请阿贵来说书”,众人听了,在半信半疑中也就卯足了劲,果然事半功倍。可见那时的阿贵,犹如当今娱乐明星一般。
阿贵来了,乡村便有了节日般的气氛和隆重。夕阳渐坠,薄暮十分,村头的百年枣树下,早已燃起了两支用油罐草纸扎起的火把,山村的一角,立时被照得通红。“书场”的中央,已摆放好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我们这些细伢便在“书场”中窜来窜去,乐不可支。不多久,阿贵出场了,只见他从布囊中掏出皮鼓,用木架支起放在桌上,右手持竹筷长短的鼓槌,左手执一快板,并不言语,“咚、嚓嚓,嚓嚓、咚,咚咚咚、嚓嚓嚓”,时而舒缓,时而急骤,极有节奏韵律的鼓声和板声交织在一起,倾刻间响彻了寂静的山村。听到这极熟悉动听的鼓板声,山村立马有了骚动,人们已洗去白天满身的汗臭,男人或口叼卷烟,或肩扛板凳;女人则收拾妥了家务,或怀搂婴儿,或手拿毛线,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来到“书场”上坐定。等到大家到齐了,阿贵便在这迷人的山乡夜色中,一唱三叹地演绎起他的故事。《三打祝家庄》、《封神演义》、《七剑十三侠》等等,篇篇精彩。阿贵的“唱、念、说、做”,样样娴熟精通,生动传神。尤其是故事中的伤悲唱腔,哀怨凄美,如泣如诉,不知让山村多少妇人落泪涟涟。人们如痴如醉,完全融入在故事中,喜时手舞足蹈,悲时黯然神伤。随着情节的深入,夜愈来愈深,直到翌日凌晨,人们还久久不愿离去,总是在生产队队长催促吆喝声中,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阿贵每次来到村里,四、五个晚上便能把一部书说完。尽管村里的人们还余兴未尽,但庄稼人靠田地吃饭,农活繁忙,加之别的村镇等着要阿贵去,阿贵按每晚五毛的报酬与村里结了账,揣了钱款,提了布囊,方与村民依依惜别。阿贵前脚刚走,许多人心里就有了翘盼:阿贵何时再来呢?阿贵人虽走了,但人们还在田头地垄,饶有兴趣地谈论那些故事中的人和事。尤其是我们这些细伢相互嬉戏,爱打扮成故事里的飞天大侠或江洋大盗,打打杀杀,趣味无穷。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阿贵悠扬悦耳的鼓板声中度过,在阿贵一波三折韵味十足的唱腔里长大。儿时仅有的一点儿快乐,都是阿贵给我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我也长大成人,为了谋生去了外地。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纷呈,但巨大的`生存压力,让我不敢怠慢,终日四处奔波,也就慢慢地淡忘了阿贵。时代却在悄无声息而又急遽的变化着,山村也趋着时代的步伐,先是通了水电,接着就有电影院、电视、舞厅、麻将、游戏机......人们的娱乐消遣也是花样翻新,千奇百怪,丰富多彩,应接不暇。大家不再满足于阿贵的说书了,自然,请阿贵去说书的人愈来愈少,直至绝迹。阿贵痴迷说书,并不擅农活,又不知何故,一直独身,生计便成了问题。他开始去找别人要书说,别人先是不理睬,后来甚至有些厌烦了。阿贵慢慢像变了个人儿,清瘦了许多,沉默寡言,白天很少出门,深更半夜,有同村的人听到他家有说书声,有时哭,有时笑,人们都说他是不是快疯了。没了人请他去说书,肚子当然不能饿着,可怜的阿贵只得将皮鼓支在集镇较繁华的街道一侧,过起了半是卖艺半是乞讨的生活。
多年后的一天,我回老家集镇办事。偶见一老者盘坐在道旁,衣衫破烂不堪,全身污秽。一只皮鼓和一个蓝花瓷碗放在膝下,周围有三三两两的孩童,顽皮地将石子扔进那只瓷碗里。老者见了,并无愠色,用手一一将石子从碗中拣出。细看之下,我大吃一惊:这不是阿贵吗!眼前的他与记忆中他,已是面目全非,大相径庭。他笔直的身子已变得佝偻,白净的脸庞已黑黢黢地布满沟壑,眼睛无神,迷茫散乱。如果不是那大略有些相似的神态和那只我极其熟悉的皮鼓,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他与我记忆中的阿贵联系起来,看来时间无情地改变了一切。我鼻子发酸,忙走近他,掏遍全身口袋,只凑了五元钱,轻轻地放入碗中。阿贵瞧见,面露感激之色,顿时眼里有了光亮,竟弯了身子匍匐在地,不住叩头作揖。见此情景,我再也忍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忙折身调头离去。
阿贵啊阿贵,你谢我什么?我要谢你才是!我虽成日在外奔波,但也是囊中羞涩,更谈不上富裕。在当今有些“大款”眼里,我和你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在你面前,我有的只是惭愧和负疚,区区五元钱,它远远抵不上儿时你给我的那份内心深处的感动。
阿贵终于死去,死在贫困潦倒中,死在这个日趋繁华喧嚣的世界里。人们杂乱忙碌的脚步从他身旁穿过,没有人再去理会他。即使有人偶尔说起他的死,也是一脸漠然的表情,那神态就像谈论马路上被汽车轧死的一只鸡或是一条狗。我的心霎时变得沉重起来,就像有座大山挤压在我的胸口,让我不能呼吸。我变得惶惑不安,惊诧这世道上的人们怎会如此健忘?这世界有很多东西被你们天天记起,被你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被你们殚精竭虑地去追逐,但没有人再忆起阿贵,忆起三十年多年前他曾给了我们怎样的快乐和慰藉。
阿贵,你在天国可好?这世俗凡尘已没有你的听众,你那悠扬宛转的鼓板声可曾在天国响起?我想,天国一定会有你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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