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到游人稀少的野香山走上一天大半天,腿脚疲惫,内心却总是很轻松。腰酸腿软时,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坐看周围总也看不厌的山峦山林,或者干脆低下头,什么也不想,就那样傻呵呵地发呆。
这时,草间无声游走的各色山野昆虫往往会走进视野,它们似乎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正在纷纷走来,约你这个庞然大物与它们一起玩耍。不经意地观察它们,或放下其它想法,专心与它们亲密交流;不知多久了,站起身,疲惫已消失大半,下山的路因此轻松惬意。
人们常说,一花一草一世界。一只爬虫,一窝蚂蚁,更能展示给人们另外一个世界。它们是生动的,因此比花花草草的世界更能带来新奇、惊喜以及种种启发。
小小的虫儿们,它们形态各异,在人类的审美观念中,有些美丽乖巧,玲珑可爱,有些却显得比较丑陋,甚至奇丑无比。北方干燥山区不及南方湿润山区昆虫种类繁多,但同样形成了一个远比人类数量巨大不知多少倍的生物群体。
静静地坐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间小径边,或者山谷的一个角落里,默默注视昆虫的世界,会在不知不觉中游走进入一个个童话王国。首先浮现于脑海的,当然是儿时听到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有时,你会在一阵恍惚后清醒地意识到,此刻,你正处在一个童心的世界里,成人世界的风霜雪雨不是被自欺欺人地逃开了,而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如今沉浸其中的童话空间,只有它是真实的,那一个让你烦恼、伤心甚至恐惧的成人角斗场,反倒是虚幻的,只是脆弱心灵的幻觉,抑或昨夜的一个噩梦。
匆匆的黑色甲壳虫,它们在生物学上具体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民间似乎也无确定的叫法。它们就是这样连名字都没有或者名字不为人知的卑微小生灵。其中有一种,儿时称呼为老鸹虫。这个听上去与老鸹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过去常常琢磨,却总搞不清楚它的来由,这时,注视着它们在草间无声地游走,茅塞顿开:也许,为这个看上去憨厚温顺的小虫子取了个老鸹虫的名字,是因为它们和黑老鸹一样地黑吧?呵呵!
昆虫的俗名当然来自先民的命名。先民们的生活与自然是一个完美的共同体,他们与自然中的一切之间,比如与这草间默默的昆虫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天然的心灵感应,一种彼此的心灵默契,仅仅给身边的生灵命名,就一定是这种感应和默契的结果。他们当初的本意,被外物异化了的现代人无论如何也是搞不通的。
老鸹虫是儿时最好的伙伴。草长莺飞的早春季节,这些黑色小虫儿也从黄土中悄悄钻出来。夜色朦胧中,它们在刚刚长出嫩叶的杨树下,群聚翩翩起舞。这是爱情的舞蹈派对,是虫儿们因应春天温暖的求爱冲动。儿童们则在夜色阑珊中,扑打这些勇敢的小小情侣。
孩子们捉来可爱的黑色昆虫,不是为了它用,更不会伤害它们,而是当成可爱的宠物,装在小玻璃瓶里,看它们在瓶子里爬行。最有趣的,当属老鸹虫推磨:挖一个环形的小沟槽,把小家伙们儿放进去。于是,它们便开始在沟槽里不停地转圈,转啊转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不知疲倦,也不知道究竟要转悠到什么时候……孩子们则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叽叽喳喳;有时候还会比赛,看谁的老鸹虫爬得最快……乡村的春日黄昏因此在物质贫瘠的时代也充满了快乐、安详……
老鸹虫们是常见甲壳虫中间生得最漂亮的,应该说,生得最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华北平原老家的老鸹虫如此,西山地区的老鸹虫也是这样。不同的是,西山地区类似老鸹虫的昆虫种类比较多、个头比较大,毕竟是山野地区嘛。事实上,任何一个生命,包括那些在人类看来异常丑陋的生命,比如喜欢在树上钻洞的那种又丑陋又笨大的天牛,它们都是造物主平等的创造,它们和世间万物一样,有着同样美丽的生命尊严和生命过程。老鸹虫长得端庄敦厚,符合人类的审美习惯,这也许是它们被人类视作美丽的原因吧。万物生活在一个人类主宰着的世界上,有关世间万物的一切标准,全部来自人类。不知道有多少卑微的上天的创造,因此被忽视、被践踏。
在西山的任何一个角角落落经常见到的,还有蜗牛、鼻涕虫这两类小生灵。不知是活着还是已经失去生命的蜗牛壳,往往一片片地堆积在一个个潮湿或干旱角落里。西山客中也不乏小孩子,他们比成人更喜欢这些小生灵。一名小朋友蹲在路边,指着一堆蜗牛壳大喊:“爸爸妈妈,快来看呀,这么多的蜗牛壳!空的蜗牛壳一定是鼻涕虫脱下忘在这里的!”孩子的天真烂漫让西山客们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蜗牛和鼻涕虫这两类近亲小生命总是那样从容不迫,优雅慵懒。如果你缺少耐心,很难注意到它们是否在活动着,甚至会怀疑这些外壳干巴巴的苍白小东西是否还活着。但是,当你把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过一会儿再来寻觅,也许已经找不见了,它们已经悄没声地找到了石缝间、枯叶下的另一处乐园,隐匿起来,陶醉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只在叶片或石块上留下湿润的、亮亮的足迹。
西山地区像其它地方一样,分布最广的昆虫是蚂蚁们,数量远远超过其它昆虫,灌木丛下的一片片天地,这大山草木间的一处处空间,许多属于蚁类的地盘。个体渺小却顽强到足以称作凶悍的天性,作为密集型社会昆虫所凝聚起来的群体力量,让蚂蚁们在昆虫世界猖獗肆虐。它们勇敢或凶猛地攻击其它群类——几乎没有让其畏惧的对象,从小小的甲壳虫,到肥硕的大青虫,乃至更大型的哺乳动物。倘若只注意到个体的微小,一定会以为它们是这个世界上的弱势群体。仔细观察它们的身体结构,观察它们掠食时的兴奋和躁动,注意到一个个宽大坚硬的掠食颚片、掠食时张牙舞爪的猖狂狰狞,你就不会再将它们当成弱势群体了,你会被它们强大到疯狂的征服力惊骇得毛骨悚然。
有社会学家主张用蚂蚁、蜜蜂这些典型的社会性昆虫作为人类这种同样的社会性物种行为研究的参照物,不知道这样的理论是否有确切的生物学根据。
草间形态各异的昆虫、一个个的小生命,它们之间为了觅食、繁衍而竞争的天然存在,对于人类,只是一种生物审美意义上的存在,无所谓是非对错,无所谓善恶美丑。活跃在草间微小的生命个体和群体,对于它们来说也许艰难到残酷的生存状态,在人类的视域里,却只是以审美的'状态存在。你同情蚂蚁也好,同情青虫也罢,人类对于虫儿们的好恶,只是自身情感和价值观的一厢情愿,与昆虫们无关。昆虫世界的厮杀胜败,它们的掠食和被掠食,在人类的视野里,正如上天冷眼审视着不同肤色、不同等阶人类之间的杀戮和被杀、征服和被征服。
世间万物,无不是生命力量较量的余存。
法国著名的昆虫学家法布尔曾经感叹:昆虫的生命是那样漫长,而我的生命却如此短暂!
法布尔的感叹当然不是就生命的绝对长度和绝度力量而言。就生命的绝对意义来说,人类是世间万物的灵长——如果上帝不存在的话。这个星球上,没有任何动物界的生命可以超越人类、主宰人类。法布尔的感叹,来自于以其作为人类的生命去丈量昆虫生命的感叹:看似弱小的昆虫,却有如此顽强的生命长度和强度;而作为自然界的灵长、自然界中的庞然大物,个体规模数千万倍于昆虫的人类,却在生命的相对长度和强度上不及昆虫。用同一个比例标准来丈量人类和昆虫,人类的生命如此短促,如此地不堪一击。
与草间卑微的生命对话,震撼于四处渗透的生命张力,常常感觉到人类存活在太多不可知的宿命悲剧中,深感个体生存和人类社会进步的艰难。草木和昆虫们只是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依四时而动,依四时而荣枯生息,却天然美丽地完成了一次次生命的壮举。人类自命为独一无二的有着强大意志力和理性原则的生命形式,却在朝向区别于动物的追求道路上,一次次地夭折、倒退,一次次地堕落、癫狂,无法将生命的理性使命延续下去。也正因此,正因为人类这个生命形式总是在本能的快乐和理想信仰的艰难追求之间彷徨反复,人类才成为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物种,甚至不如草间的昆虫走兽、天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们快乐。
话又说回来,汝非鱼,亦非虫,安知鱼与虫之快乐悲哀?
落日的余晖透过群峰的间隙倾斜落下,山影也一点点地压迫下来。在凉凉的秋日余晖中,默默注视灌木丛下的枯叶、荒草,看各种各样的昆虫们——蚂蚁们、蟋蟀们、蚰蜒们在枯草和落叶中安静地爬行,它们真的在演绎着一个个生动的、恬然的童话故事。而这个童话故事却也那样地短暂,那样地容易被破碎。这时,眺望已经开始朦胧的山下大千世界,灰蒙蒙的一片失落是否重又笼罩了你短暂宁静的心?对心灵故乡的归宿欲望是否又让你黯然神伤?
不必惆怅。如果痴信,童话世界就一定会存在。
且向前行,以一颗儿童的心前行,转过那抹山角,刚刚的阴暗迷蒙,心灵的落寞伤感,对这个世界莫名的恐惧,突然就消失了;突然,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呈现在眼前,温暖和煦的童年阳光,如秋日明亮的雨丝般洒落在身上;回望来时的山径,已不见了踪迹……
想一想,那些智慧者多维时空穿梭的猜测也许真的存在着;也许,只需转过心灵的那抹山角,童话世界就在身边,就是这个已经身临其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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