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踪迹十年心的散文

2020-12-27 散文

  1

  今夜,月光如水,映白一室。

  今夜,左思又一次坐在西窗下,捏一支笔,铺一张纸,一行行文字,如水涌出。高楼更尽,阶下虫鸣,如隔世的音乐。

  三国古都,已经成为历史,成为烽火鼙鼓中的一缕青烟。

  可是,今夜,三都人物,三都山川风物,还有陌上仕女,还有高楼胭脂,一一在白亮如水的月光中浮现,也在左思的笔下浮现。

  窗外,露珠零落,逗惹芭蕉。

  窗内,他的想象,在逗惹着那支竹管笔。

  在那个门第决定品级的时代,在那个出身决定位置的岁月。小吏家庭走出的他,在世人白亮的眼光中,扔下一句誓言,他出身平凡,如一朵菊,可一定要发出一袭馨香。

  他学书法。

  西窗下,提笔铺纸,云烟弥漫。可是,一声叹息,如从岁月的深处流出。书法,不足以续往继来,不足以追美先贤,也不足以开一代风气。

  他学笛,月夜里,花树下,一声轻吹,乐声袅娜一线,在夜空游走,仿佛透明的丝线,弯曲盘绕。可是,他又放弃了。

  他抬头远望,冥冥中,仿佛看见一个人,一袭青衫,飘飘远去,一直走向天地的尽头,走向岁月的尽头。可是,在他的心中,那人却愈走愈清晰,一直微笑着走入他的心里。

  那人,是司马相如,《上林赋》的作者。

  一个想法,刹那在心底冒芽,发绿,开出一地的鲜花。

  他要风追司马。

  2

  历史,是一段长长的小巷。走在这个小巷里,他踟蹰,不安,总想做点什么,在这条风雨小巷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可是,他徘徊往复,总难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爹见了,一声长叹:“这孩子啊,不如我小时。”然后,一声喟叹,一声惋惜,把无限的失望抛洒在西风中,也抛洒在左思的心湖里。

  夕阳下,门前水面,蜻蜓点水,点出波波涟漪。

  夕阳下,他的心里,一丝丝羞愧,也涟漪一样荡漾开来。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得有个目标,得如水注潭,如松立崖,没有底止。他决定,自己要动笔,要写一篇文字,上追前贤,不,甚至超过前贤。

  他铺开纸,三个字落在纸上:三都赋。

  这,是他心里一个多年的梦。

  今夜,他将梦凝固。

  烛光如水,月光如水,他的思绪如水,又一次沿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多年的准备,多年的酝酿,林花谢了春红,匆匆又是风雨。

  他想,他该动笔了。

  3

  多年来,他一直踌躇着。他告诉自己,要写,就写一片如月的文字,高悬历史的天空,让世人赞叹,让钟鸣鼎食者讶异,让他们知道,品级俸禄,可以凭父荫取得。但是,才华如池中白莲,馨香袭人,得自本身。

  此时,时机如月下女郎,飘然而来,轻叩着他的门扉。

  他喜不自胜。

  他的妹妹左棻,被召入皇宫。

  他不是为自己沾上皇家雨露而喜,对于这些,他挥袖轻拂,犹如灰尘。他的眼光,已经越过时空,进入皇家书馆,已经在那些竖行文字里徘徊往复。

  他一直不敢动笔。

  他的思绪,一直在动笔不动笔间,回环来去。他构思已久,可又沮丧,魏、蜀、吴三都风物,几十年中,已半入江风半入云了,不是自己的想象所能填补的。

  他想进入皇家书馆。

  他想进入那些线装书的世界。

  现在,机会适时而至,在他的延首远眺中,水袖轻扬,向他笑靥一绽。他一袭敝衣,一匹瘦马,还有简陋的行装,随着妹妹走了,走向落日黄昏,走向天涯,走向遥远的洛阳。

  一路上,有无数的白眼:这个姓左的小子,靠着裙带进京了。

  这小子,发达了。也有人妒忌。

  他没有回望,没有白眼相向。他的马蹄,在虫鸣声里,在笛声隐约中,踏过青石板小路,随着妹妹的油壁车,一路进入洛阳。

  皇帝召见了左棻,乐呵呵的。

  当然,皇帝捎带着也召见了他,打个呵欠,眼皮一抬:“要什么官啊?”

  他说,秘书郎。

  “什么?”皇帝再次打个呵欠,抬抬眼皮,望了他一眼,告诉他,这是个芝麻粒儿官,可想好了。

  满朝大臣听了,也一个个张大嘴。

  他们有些不信。

  眼前这小子不会有病吧?大家想。满朝之中,谁不蝇营狗苟,忙碌于权力?天下之人,谁不车船劳顿,为著名利?这小子有条件,趁着这个机会,狮子开口,就能怀金腰紫,就能出将入相了。他却要一个秘书郎,管一库书籍,想干什么?

  他面对皇帝和大臣们的眼光,微微一笑。

  他说,我就想当秘书郎。

  皇帝嗯了一声,挥挥手。

  满朝大臣的心里,都暗叹可惜。只有他一袭敝衣,一支羊毫,长袖如风,走入皇家书馆。

  4

  十年岁月,匆匆如佛指一朵落花,一弹,谢了。

  十年,红了几度樱桃,绿了几树芭蕉。小巷里卖花女子,也白了华发,谢了红颜。左思,也在时间的消磨下,一步步走入中年。

  十年,对他人如此无情。十年,对他而言,浑然不觉。为了一个梦,一直,他思维的脚步不停。

  十年,他挥别一切,只要一日三餐,然后是笔,是纸。

  他坐在那儿,时而翻书,时而沉思,时而长叹,偶有所得,提笔疾书,一纸云烟笼罩,十年两鬓华发。十年中,他的住处人迹罕至,台沿绿遍青苔,窗外鸟儿时来。

  屋内,是纸。

  椅上,是纸。

  厕所,也是纸。

  这儿是纸的世界,是文字的世界。每一张纸上,都墨痕淋漓,每一张纸上,都有他念念思思。这些,只有窗外的桃花看见,只有书上的黄莺看见。

  十年,老了一个青葱的少年。

  十年,成就一篇绝世华章。

  《三都赋》如一轮明月,突破十年的云层,慢慢地,一寸寸露出自己的绝世容颜,一顾倾城,再顾倾魂。

  5

  左思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十年,他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他躺在床上,窗外虫声依旧,窗外月光依然白亮。

  他的'心,仍沉甸甸的。

  那是一个门第决定一切的年代,决定人的仕途,决定人的地位,甚至能决定着一个人的文章能否引人注意。他不想如月出云,但是,他不能委屈了自己的文章。

  有的人把文章当游戏。

  有的人把文章当做晋升阶梯。

  他把文章看做至爱,胜于红颜女子,胜过黄白之物。

  他想到了皇甫谧。

  皇甫谧,是当时文坛名人,著作等身,心如高山冰雪,人如水边梅花。其名气之高,也如日在天,无人企及。

  左思依然一袭敝袍,捧着他的《三都赋》,来到皇甫谧府门,递上自己的文章,告诉门人:请皇甫先生看一眼,只看一眼。

  他自信,一眼,就能吸引住这位文坛前辈,就能让他睁大眼睛发出惊叹。

  一切,如他所料。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老人匆匆走出,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如此妙文,能让老夫为你写序吗?”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他点点头,微笑着答应了。

  他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十年,终于在人海茫茫中得一知己。不,不是他的知己,是《三都赋》的知己。

  他的泪,悄悄溢出。

  《三都赋》如剑出鞘,一道亮光,耀人眼目。

  《三都赋》更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

  名人张载,为其作注;文人刘逵,更是赞不绝口,拍案称之,以为司马相如、杨雄之赋,也为之逊色。文章传到司空张华手里,张华看罢,更是如品橄榄,难以自己。

  《三都赋》如文章中的《广陵散》,成为绝唱。

  6

  洛阳城中,秋风又起,可是,一种热烈,一种激情,却如春风鼓动,吹皱了一池春水。一夜,仿佛一夜间,《三都赋》遍于阡陌小巷,遍于市井人家。

  有高楼少妇,落日楼头,读一遍《三都赋》,把栏杆拍遍,云烟望断。

  有江南一帆,船舱书生,捏一纸文章,闭目诵读。

  洛阳一时纸价腾涨,作坊印刷,昼夜不息。阡陌大道,车来车往,运营不绝。有书家一夜暴富,腰缠十万贯,顿成富家翁。

  左思,仍一袭敝衫,一支笔,一身伶仃。

  左思,仍独坐窗下,读书为文。

  一日,有人敲门,打开,一人站在门外,微笑着自报家门,来自江南,名叫陆机。

  左思知道,这位是当时的大名人,文名之胜,无出其右者。他更知道,当年,自己动笔写《三都赋》时,陆机曾对弟弟笑着道:“毫无文名的小子,能写此文?若写成,我一定拿了盖酒瓮。”

  十年了,《三都赋》问世了。

  十年后,陆机来了。

  他不知道这位高傲的文人想干什么,他微微一笑,让座。陆机不坐,站在那儿,长长一揖道:“左兄文章,让人叹为观止,我……当年真是唐突。”

  左思一笑,忙扶起对方。

  两个文人,两双手握在一起。

  陆机离开,留下他真诚的歉意,还有敬意,走入江南的晚歌渔唱中。

  左思叹口气,他想,他也得走了。他带着一支笔,走了,去了哪儿,只有历史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山间白云知道。

  他的身后,《三都赋》如一轮明月,高悬在竖行文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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