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腿脚不利索,耳朵也不好使了,有时候,一句很简单的话都要大声说上几句她才听清楚。母亲走路的时候慢如蜗牛不说,颤颤微微的双腿很艰难的贴着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佝偻的身子有些东倒西歪,那只握住拐杖的手早已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布满皱纹的手背看不出一丝血色,黝黑粗糙的肉皮似乎藏满了灰尘,变了形的手指失去了往日柔润,显露出几分丑陋。
我知道,母亲老了。
母亲生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历史书和老人们的嘴里我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种地的农村人的生活会有多苦。母亲整日里吞糠咽菜,而我喝的却是母亲的奶水。自我成家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养孩子的千辛万苦,更何况我小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的年代。母亲为了养育我们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无法想象得出。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在土地里和家里永远会有干不完的活,母亲在地里与男人们一样,脏活、累活一样的干。回到家里还要喂猪、养鸡,洗衣服、做饭。晚上还会在油灯下面纳鞋底,深夜里我醒过来的时候还听到母亲纳鞋底时抽线的“嘶嘶”声。
母亲没上过学,但在做饭的时候却显露出高超的智慧,总会把那些苦涩难咽的东西变着戏法的装进全家人的肚子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做了黑白两种不同颜色的馍。我们吃白面膜的时候,母亲却在灶屋里吃黑面馍。我好奇的问母亲,娘,你为啥不吃白面馍?娘说,吃白面馍能长个,你吃了就长高了,娘是大人了,不要长个了。我当时信以为真,在没有白面馍吃的时候还哭闹着让娘弄白面馍吃。娘又说,白面馍是过年时吃的,年过完了,就不许再吃了。所以,我那时心里总期盼着年早日来到,恨不能家里天天有年过。
那些苦日子熬过去了,母亲的头发却白了。
父亲十年前就去了那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姐妹出嫁,弟弟在外务工,我工作在外,老家那个不足五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的身影。尽管说姐妹和我一有时间就相约着备好酒肉和送给母亲的衣物、礼品在老屋里与母亲相聚,而热闹的只是那短暂的一顿饭的光景。我们走后,孤独的母亲依然过着孤独的日子。
有时候,姐姐和我也会将母亲接到城里去住,可以母亲最多住上十天半月的就要回家。我始终都不明白,城里的条件这么好,母亲为何舍不得那个又脏、又简陋的老家。
儿子小的时候,我把父母亲接到家里,让母亲在我们上班的时候看管一下孩子。下班回来,母亲正嚼着东西嘴对嘴的`喂着儿子。娘的做法让我十分反感,因为这是不卫生的,恐怕因此会让儿子染病。我从母亲怀里抱走了儿子,嘴里说娘,你刷牙了没有?娘一脸木然的坐在那里。一旁的父亲对我瞪起了眼睛:你姊妹五个都是你娘这样喂大的,没有一个生毛病的!你问你娘刷牙没有,这是啥意思?别以为我和你娘在这里住就享了清福了!
我喜欢吃饺子,上学的时候每次学校放假回来,母亲都会给我包饺子吃。可是现在却再也不想吃母亲包的饺子了。因为我一看到母亲黝黑而又布满老皮的手,就感觉到她手上面有永远洗不干净的灰尘。媳妇包饺子的时候,母亲也卷起袖管要来帮忙,我却极力的搪塞着不让母亲下手。落寞的母亲站在那里,嘴里嘟囔着说,两个人干总比一个人快。
也许是父亲的去世加速了母亲衰老的进程,让母亲做事丢三落四,有时候嘴里还絮叨个不停,甚至对一些话和事情异常敏感。
有时候母亲去卫生间,偶尔会忘记按冲洗马桶的按钮。媳妇就去追问为啥解了手不去冲马桶,娘就会无奈地说我忘记了。晚上的时候,母亲会把电灯全部关掉,走到哪里,那里就会一片黑暗,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人都睡觉了,屋里的灯还不关上,过日子也不会个节省,浪费电就是浪费钱。有时候媳妇给我买双鞋或者衣服之类的东西,母亲就会说家里这么多鞋和衣服,连个补丁都没有,还去花钱去买,真是不会过日子。看到媳妇把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母亲就格外生气,这些饭菜热一下还能吃,为啥要倒掉,饿人的时候,这些饭菜能救下多少人的命!
生活中的人往往就是这样,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难免会因为一些事情磕磕绊绊的。其实所有的争吵都与母亲无关,但是,母亲有时候总认为这争吵是因为自己引起的,非要一个人回老家单过。每当这个时候,我与母亲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大,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别人的事情不用你管!挣钱花钱人之常情,无论花多少钱,又不会缺你的吃穿,你操恁些心干啥?都土堆到脖子的人了,好好活几年不行吗?我的声音很大,娘从不跟我辩驳,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就会慢腾腾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事后,我心里就有些后悔,感觉这样对母亲说话是不对的。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话我还会这样说。
勤快而酷爱干净的二姐是一位过日子的好手,房子的里里外外总是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茶桌、饭桌和地板一天都要抹上好多遍。我有时候去她家里,看看这里整齐划一的环境,没进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在门前的大脚垫子上使劲跺几下脚,然后再用力将鞋底在那里搓弄几下,生怕自己进屋弄脏了姐家洁净的地板。
母亲在老家单过的时候,我们会抽时间看望母亲。二姐不但给母亲带的东西最多、最全,干活也是最勤快的。她先是收拾母亲的那张老桌子,问娘抹布在哪里,找到抹布就说娘,你看这抹布脏的,再干净的桌子用这样的抹布一擦比不抹都脏。收拾桌子的时候说娘啥东西不知道放在啥地方。看到娘又当沙发又睡觉的床,说娘的被单早该换洗了,起床后也不知道把被子叠起来。做饭的时候,二姐把娘做饭的锅碗瓢盆又重新刷洗一遍,嘴里还说着,娘,这锅碗上的饭疙疤你都没洗干净。
围着粗布围裙拄着拐杖的母亲被姐数落得一脸上都是无奈地笑。见姐一直说个不停,母亲就说,俺这农村哪能跟恁城里比,祖辈种地都这样,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母亲因为两次灾祸才不得不离开老家。
一次是股骨头断了,换上了人造的假骨头,出院之后,我便把老人家接到我那里静养。没想到奇迹还是在母亲身上出现了,三个月之后母亲就从床上下来,锻炼十多天就会扶着轮椅走路了。母亲在地上走了一圈路,笑着对我说,现在的人真能,换个假骨头就能让人走路,真能!还说,我以为自己永远站不起来了,都做好了死在床上的准备,没想到,我又好了,又能走路了。我知道这是母亲心里高兴说出来的话,也顺着她的话鼓励母亲,娘,现在的技术发达了,人身上的啥有毛病都能换了,你好好活吧!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母亲走路越来越利索。每天早上起得很早,推着轮椅沿着马路去锻炼。那天早饭的时间到了,一直不见母亲回来吃饭。我一时慌了手脚,恐怕母亲再有了什么闪失。我近似小跑的在街道上搜寻,结果在离我的住处大约有一里路的一家早点店里找到了母亲。母亲坐在餐桌前,桌子上盘子里还有两个包子,那碗掺了豆腐脑的辣汤还有一半。看到母亲在这里吃饭,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嘴里开始埋怨起来,你在外面吃饭,最起码要与家人说一声,吓得人家魂都飞了。我说着话就随手取出零钱结账,母亲大声说,还有你大娘的一份呢,一起算吧!我回头扫了一眼,见母亲的对面还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我并不认识她。我把吃完饭的母亲扶上轮椅,母亲与那位老太太打招呼。我就要推车走,母亲说,和我一起吃饭的老太太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头子也过世了,还有脑血栓后遗症,早晨一起散步的时候,她说饿了,想吃这里的包子。我说你在这里吃吧,我回家吃,不然的话又要儿子着急来找了。她说出门时没带钱,说自己不好意思向儿子张口要钱。就是这样我才在这里吃的饭。这老太太挺可怜,你拿上百儿八十的给她吧,让她早晨在这里吃上几顿饭。我掏出一百块钱递到那位老太太手里,老人用感激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母亲因为这件事情伤心得落了泪。母亲对我说,那天我让你给了那位老太太钱,被老太太的儿子知道了。她儿子说她在外人面前扬了家丑,败坏了儿子的名声。她儿子不仅骂了她,而且还动了手。你说人受苦受累把儿子养活大,儿子这样对待父母,这让父母还咋活下去?
母亲的话和眼泪让我无语,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知道母亲此时心里的痛。
入秋的那个中午,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不愿意与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自己单独吃了饭推着轮椅去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刚坐上轮椅,结果忘记了刹车,轮椅滑行让母亲栽倒在地上,结果,母亲的右胳膊和右腿又一次骨折了。
去医院的路上,母亲总是重复着那句后悔的话:这次都怪我,你们别难过,我就是在床上起不来了,也是我自找的!
听了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这话,我心里泛出阵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又在床上静养了几个月,奇迹再次在母亲身上出现,她又能走路了。
在外务工的弟弟回来了,打电话说:“娘让我给你们打电话,让你们都回来吃饭。”我回到家里,见娘正在忙活,袖管卷得高高的,围裙上弄得都是白白的面粉,正和弟媳有说有笑地包饺子。我下意识的看着母亲的手,手心手背上都被涂白了。吃饭的时候弟弟吃了一碗又一碗,嘴里还不住地夸娘包的饺子好吃,母亲坐在饭桌的尊位,看着弟弟吃饭香甜的样子笑。见母亲的这个精神头,我感觉母亲似乎又年轻了许多。
儿子渐渐长大,我的头发也开始变白,母亲更加苍老了。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我开始想象自己像母亲这样的年纪时,孩子们会如何对我。我会像母亲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样子吗?孩子们会像我们这样对母亲说话吗?母亲从一个贫穷的时代活到这个有吃有穿的年代,我为什么总感觉母亲做什么事情都是那样不尽人意。有时候总认为自己是孝顺的,认为母亲是幸福的,可是母亲的心里的感受也是这样的吗?
人都会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这是一个人生的天枰,在孝敬老人和对待孩子的时候,那天枰上的砝码是一样的轻重吗?
母亲老了,我也在母亲的身后像一株秋后的野草,渐渐失去光泽,也许母亲的今天就会是我的明天,也许不是……
老家村后小河里的流水汨汨的向远方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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