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坟地是在村西头的第一块滩地里。我记事时依稀记得坟地里已没有了坟堆,坟堆是在文革时平掉的。许多支离破碎的碑块,没有了伫立的肃穆,默默地趴在地边的角落里。
平整了的坟地,我只记得种过蜀黍,就再也没有种过其他作物。坟地离家很近,一出门口就可以看见的。每到祭日或者鬼节,同族的人都会来上坟的。因平息了坟头,祖先的位置只得凭记忆,约摸着摆好供品和纸钱。蜀黍矮的时候还可以,等高过了人头,就更难记得了。有的干脆在路边,朝着记忆的方向燃几柱香,默念几声把祖先请出来。
坟地的蜀黍常结一种叫乌莓的果实。白皮黑肉,即可生吃也可炒着吃。在蜀黍结穗的时候,认识的人就会一眼看出来,然后把秫秸掰过来,用手在结穗上用手一摸,若是硬的,就是乌莓,很软就是蜀黍。但有一种乌莓不软不硬,很难分辨。只有用手在结穗上用手指划上一道口子,才知道是不是乌莓。这种乌莓叫花乌莓,因一半是蜀黍一半是乌莓,常常是判断失误,误划破了蜀黍穗,划破了的蜀黍穗就再也长不成饱满的蜀黍穗了,所以,有时大人们常忌讳扒开蜀黍穗的。
打乌莓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常在白天的坟地里找来找去。有时大人们担心我们糟蹋了蜀黍,就会藏在坟地里做些怪叫声,把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回家后,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抽泣。此时奶奶就会抚摸着我的头,说着些保佑的话。我在奶奶的怀里抽泣着睡去。秋夜有月的夜晚,我与奶奶在路边的青石上坐下来纳凉。我们的身后便是长满蜀黍的坟地。萤火虫在蜀黍地里蓝莹莹地飞来飞去,像在寻找什么。我的心思立刻从奶奶的拉呱的意境里飞出来。担心它们是不是也在找乌莓呢?真担心天亮后还能不能找到乌莓,于是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盼月亮早点儿落到西边去。月亮落下去,天就会亮了。天亮了,萤火虫就不会再来找乌莓了。我这样想着,梦着,夜里竟哭起来。哭声把奶奶惊醒了,以为我又招了什么惊吓,就责骂坟地里的祖先不好好看护孩子。
其实坟地好像是有些神灵的。那一次,我从坟地上的土崖上摔下来,竟皮毛无损的。坟地的地边上有一土崖子,崖子上有一土路,路面很平坦,但有一个“s”字型的拐弯。这是全村人在死人之后送浆水的必经之路,叫西岭。那天我爹就是从西岭路上下班回来,正在玩耍的我看见爹爹来了。欢呼雀跃地迎上去,边跑边喊。就在将要拐过那个“s”字型弯的时候,我的身子忽然向土崖下飘去,像一块飘飞的碎布。爹在赶到眼前的时候,我像一块绿色的碎布贴在坟地的土崖跟前一动不动。
正坐在青石板上的奶奶,哭天抢地从坟地的斜坡上一骨碌滚下来,来不及扑打身上的尘土,就把我揽进了怀里。在奶奶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声里,我睁开了眼,看见奶奶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我的脸上。我像是做了个梦似的仰起了头,在许多颗脑袋里寻找爹。此时爹已跪在了奶奶和我的跟前,脸已是一片蜡黄。奶奶见我睁开了眼睛,惊喜地问我摔着那疼了。我说那也不疼。奶奶不信,用手在我的身上摸了个遍。然后把我从怀里放下来,见我在地上若无其事地走了个来回,爹和奶奶的头就重重地叩在了坟地上。从七八米高的土崖上摔下来,皮毛无损,的确是个奇迹。那天奶奶烧了很多纸钱。
打乌莓就是几天的事,等蜀黍都绣齐了穗子,那些我辨不出来的乌莓就老了,不能吃,也不再诱惑我了。
坟地里又有土堆是在实行火葬后。我奶奶是火葬的,是秋天。坟地里依然种的是蜀黍。我看见一些孩子手里攥着乌莓,嬉笑着。我已是许多年不吃它了。嘴里不觉有了儿时咀嚼乌莓的清香。这时一个哇哇叫的声音传过来。我循声看去是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六七岁的孩子,手指正指着那些孩子手中的乌莓。
我问孩子的妈妈:“这孩子怎么了?”
“孩子摔着的,从这条路上摔下的,伤了脑子,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妈妈的眼里有了泪花。
我看着这条已经水泥硬化的路,路面已经裸露了石子。这是政府去年拨钱修的,不到一年就伤痕累累了。孩子就从我摔下的路上摔下的,却没有我幸运,我不知道坟地的神灵哪去了?
“孩子办低保了吗?”我问孩子妈妈。
孩子妈妈摇了摇头。
“没写申请?”
“写了,没有批。”
“为啥?”我疑惑。
“村里有几家死了人没火化……”
孩子又在怀里哇啦叫,一个孩子跑过来,把乌梅递给了孩子。
我鼻子一酸,背过脸去,孩子正是我儿时打乌莓的年龄啊!死人没有火化又与低保审批有何关联呢?
“再写份申请吧!这不是不批的理由!”
孩子妈妈点点了头,抱着孩子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孩子在坟地里打乌莓,欢快的笑声惊醒了我的梦。
梦醒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又写了低保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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