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河忆事散文

2021-03-21 散文

  题记——谨以此篇文字来悼念在那场洪灾中逝去的年轻的生命,歌颂那些为了故土与灾难奋力抗争的人们,怀想沉睡在记忆中的那片丰沛的土地以及那条滋养故土的生命之河。

  (一)

  滁河从长江下游左岸开辟出一条支流,自肥东县向东奔去,一路平铺直叙,无遮无阻,一直缓流到东吕村,地势忽然就有了巨大的落差,一条长达数百里,高愈十丈的大堤埂,自东吕村开始,一路拦截住浩泱的河水,使之在此处拐了个弯,向北方折流而去。滁河自此将土地劈开了两个天地,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洼地,堤下是数千亩肥厚的圩田,种的是喷香的稻谷。数十条纵横的沟渠里,那清得亮眼的水滋润着千倾良田。远处是后开辟的又一片坝田,远到更远的地方是一座座匍匐在圩田高地处,被绿荫环绕的小小村落。滁河跨桥西侧是渐走渐高的坡地,沿途的黄土地上冒出了向日葵、木秫米青白色的芽头。沿着一条宽宽的黄泥路向西北方向走,穿过一座老坟地,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能看见远处矮趴趴的大片绿蹲在土地上,它们或者是未开花的油菜,或者是还未抽穗的麦苗。路的左边有一片树林,有松树,有白杨,也有几棵开了好多裂口的老槐树。继续沿路向西北走,经过一座石墩桥,左拐处,前方大片的绿荫和参差不齐的连片的房屋,这就是我的故乡幸麻村。

  四月初,野荸荠齐刷刷地从刚刚苏醒的泥土地里冒出芽头来,这个时候,幸麻村的男人们就扛犁拉牛到圩田。他们卷起裤脚,龇着牙,忍住寒冷,将沉睡了一冬的泥土犁成褐色的土浪。然后从沟渠中放水入田,架上耙,他们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木耙上乘风破浪。这个时候的滁河水还在沉睡,能看得见它底子里长长的枯色的杂草和凌乱的大小石块。天又暖和了一点,幸麻村前的种稻田里,撒上的稻籽芽脚踩脚肩擦肩地绿了起来,滁河两岸枯黄的草皮子呼啦啦地连篇青了,油菜花落了一地的黄,麦子像泼了一层漆,颜色绿得闪人的眼。“春雨贵如油”,这个时候下了一两场牛毛一样的细雨,滁河里的水却不见涨。再一两场雨水后,晒足了春阳的圩田里浮起了一层薄水,春忙跟随着五月的脚步,急匆匆地赶了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光景,圩田里就铺满了一排排淡绿色的诗行。西边坡地上的菜籽收了仓,麦子铺排在麦场上,颜色被太阳渲染成丰收的橙红。夏来了,杂七杂八的树炸开了绿,野蔷薇成片成片地开在杂树丛里,在无名的池塘埂上披匝下来,像开成粉红的云,蜜蜂寻着芬芳一股劲地追过去。这个时候,是我和翠儿这些女孩儿最爱的季节,拔茅草桩、挑猪草、摘野蔷薇花,挖黄色的开如星星的小草药花……如果运气好的话,卖草药的钱可以买来一双夏天穿的漂亮凉鞋。有时候,我们会惊喜地发现,在某处大田埂下,有一丛白色的野山楂花开了,也不管它枝头上的刺,欣喜地大叫一声,凑上鼻子去嗅,摘了花说要回去泡茶喝,其实多半到了家就给仍了。田埂上矮矮的野塘杻花开了,香味苦涩而清爽,我们亦喜欢它,可是,我们不摘它,我们留着它,期待它秋后长出红彤彤的果实,它酸酸甜甜的美味实在是儿时乡间最美的滋味。人多的时候,我们会在田埂上丢石子踢毽子玩各样花色的游戏,有时候因为贪玩而忘记了落山的太阳,回家免不了会挨母亲的一顿骂或者几巴掌,但睡梦中依旧会格格地笑。

  初夏很快就过去了,梅雨季节来临。

  连着好几场雨水,滁河的水涨到了桥墩旁,这时候,幸麻村大队里负责农田给水的人开始忙了起来,他需要清除那个通着圩沟涵洞里的杂草和淤泥,然后拉开闸门,滁河里的水就汪汪地流入圩里的那些沟渠里。他们又在滁河西坡沿边接上好几个抽水机,那个铁长腿只要轰轰轰地响,没有几天几夜就停歇不下来,水哗哗地从滁河里被抽到一个引水渠里,这个水泥砌成的引水渠在西边坡地上蜿蜒数里路,一直通到新河大队的发电站蓄水大坝里。大坝西侧水底有个巨大的抽水机,这个巨无霸把水无声地旋入它的大口里,白色水柱飞溅着白色的水沫从数丈高的抽机口喷出来,流向幸麻村路嘴村黄嘴村以及更远的村庄更远的沟渠、河池和土地里。滁河的水,就这样滋养着幸麻村这两片养命的土地,滋养着我和翠儿这些女孩儿喜爱的那些田园和田园里的花花草草。

  (二)

  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雨水就像从天上泼下来,哗哗哗地流个无止无休。幸麻村周边数十个小池塘水一时暴涨,滁河里的水眼看着就淹没了新河大桥的桥墩。就在人们期待着雨快些停下来时,滁河上游的水气势汹汹地自驷马山支流一路奔了来,如无数条白色的野兽,雷头而滚,半个时辰,水就接近了桥沿。

  “不能再等了!”我的堂叔——幸麻村的大队长一声令下,全村的壮劳力们顶着风雨,扛锹提袋,加入了加固圩埂的抗洪行列。数根粗木桩被锲入滁河两岸,数条绳索架在桥面上,男人们一手扶绳,一手扶着肩头灌满了沙土的麻袋,趟过桥上的水,将麻袋加在大堤上。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事开来了乡里的大拖拉机,运来了一车车的沙土石块和麻袋。

  水没过了脚踝,女人们加入了抗洪的行列;水没过了小腿肚,老人和孩子也来到了桥头。孩子们沉着一张小脸在帮大人们递着麻袋。我跟随在母亲的身后,将我小小的力量投入了抗洪之列,我的爷爷奶奶都来了;翠儿来了,翠儿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也来了。雨疯狂地泼洒着,大队长的嗓子喊哑了,最先是党员们冲在前,接着就不分党员,不分落后分子。水再涨,漫过了男人们的膝盖,男人们拽着绳子,淌过滚滚洪流,将麻袋加上对面的河堤上。女人们孩子们老人们撑开口袋,快速地填上沙土,男人们迅速地杠了麻袋,冲进水里,趟过桥面。

  水长一寸,堤高一寸;水长一尺,堤高一尺,全村人来了,全队人来了,周临村庄的人来了,所有坝沿边的村人们都来了,穿着绿色军装的官兵们也来了……他们奋战在滁河边奋战在暴雨里。为了堤坝下的那片土地。为了大堤下那千亩良田。为了良田里那一季的粮食,为了一年一季的希望。

  一次破圩,三年绝收,幸麻村的人知道,要保住圩田留住希望需誓死保堤!

  一天一夜,身体泡在洪水里,头脸浸在雨水里,麦麸色的面孔泡成了灰白的水馒头。手脚在机械地移动,移动,抱着战胜水涝的念头。

  人与天斗,斗的是智慧!斗的是凝聚之心!斗的是坚持的毅力!斗的是不败的信念!

  (三)

  十几台抽水机一起轰鸣起来,滁河水被分流到了发电站蓄水大坝里,又经蓄水大坝里的那台巨无霸抽水机抽出,分流到了西边坡地上的.各个池塘、沟渠、田垄地头。这台巨无霸,在抗洪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由翠儿的堂哥和另一个小伙子日夜看守着它。他们看着快漫过警戒线的水位,深深地感到了肩膀上的担子是如此的沉重而神圣。

  忽然,那台巨无霸停止了喷水,整个巨大的铁圆柱机身颤抖着,机头在水底发着痛苦而沉闷的哀鸣。

  俩个年轻人关上电源,检察了一下机房,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打开,再试,还是出不了水,关上,再检察,还是没有发现原因。一个小时过去了,水坝里的水渐渐地漫过了警戒线。俩人急了,翠儿的堂哥一个猛子扎到巨无霸的吸口处,将头探进那个黑洞里仔细检察了一下,终于发现是一个大石块堵在巨无霸的吸口隔弯处。

  “难怪呢!”他心里高兴了一下,伸手去拽大石块,哪里拽得动?被卡住的大石块纹丝不动。他钻出水面,大喊那位青年的名字,让他拿了防水灯来,重又下水,仔细照了照,好像那个石块只差一点点就能过了那个狭窄的隔弯头。于是他又钻出水面,让那青年打开电闸。那青年不干,说有危险。翠儿堂哥发火了,眼睛瞪得像牛的眼睛:“管它糙XX危险,再不抽水,就要决堤了。”

  那个青年看了看超了警戒线的坝水,无奈地打开了电源。

  翠儿堂哥拿了根粗棍子又潜入水底,将头探入了巨无霸的黑洞,用棍子使劲地将那石块往里面顶。“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惊地破,那个作祟的石块像离心的陨石从巨无霸的出口处飞了出来,伴随着零星的水沫。翠儿堂哥的头和半个身子随之也被吸进了黑洞里,黑洞的能量有多大,他的危害就有多大,翠儿堂哥的腿在黑洞口徒劳地挣扎着。

  岸上的青年发觉情况不好,忙关了电闸,纵身潜入水底,将翠儿的堂哥拽出了黑洞,拖出了水面。

  然而,翠儿的堂哥已经呼吸全无。他静静地躺在泥水地上,面色黢黑,眼睛胀如皮鼓。他死了,他还年轻,他才二十一岁,他还没有讨媳妇,他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美好来,可是,为了抗洪,他却死在了那个他守卫了几个年头的大坝里,死在他喜爱的巨无霸下。

  (四)

  雨终于停了!

  滁河里的水渐渐地消了下去,带着上游飘来的死猪的腐尸和大堆杂草缓缓地向北流去。滁河两岸,河水退下去的坡上,留下了污水刻下的痕迹,清晰而刺眼。

  圩堤保住了,圩田保住了,在全村、全队、周边坝沿村庄、驻守官兵的力量下;圩田保住了,发电站蓄水大坝保住了,以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为代价。

  秋天,千倾稻谷黄了,铺在滁河大堤下,是天地织就的金色锦缎。西边坡地上的那些野塘杻结出了通红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吃在嘴里,甜得透心。

  幸麻村所有的人都忘不了那个抗洪的日子,忘不了那个死去的青年。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些浸在瓢泼大雨中的一双双坚毅的眼睛,许多年后,我还坚信,翠儿堂哥的魂还在水库里坚守着,保佑着那方水土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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