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太多，一回头，却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题记
最初是发现自己有些不太熟悉自己的字迹了，仿佛从尘土中掘出千年的古书，那些刻印让你恍惚，让你想象那曾经应是什么样的朝代。那日忽地翻阅了过往的笔迹，一笔一画都张牙舞爪得难以辨认。但毕竟是我亲手留下的痕迹，单是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脑中的句子总是先于视觉的意识浮出，然后不知不觉中就重溯了那段模糊的时光，举手投足间洒下模糊的影子。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兆头。人生随着成长而变得仓促，一同仓促的，还有我的文字。抄笔记，写作业，各种考试，速度的要求让我的字迹变得随意。笔划过纸张，越来越快，文字都成了勾勒无章的线条。渐渐地，几乎要认不得自己的字迹了。如果一个人认不得自己的文字，那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说明生活太过残酷，让他真实的自我早已不知被抛到何处。有时我也想要静下心来，放慢速度，写回自己原来的笔画，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的努力，苍白的矫饰。
你在变化，你就抓不住原来的你。你恒常流动，恒常变化，从以弗所来到小亚细亚的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斯就认为“所有事物都是流动的”。只是有时候，流动的你变化不多，回首时你还能看见原来的你，那模样也还算清晰。如今我有闲暇回眸时，却发现曾经的我早已不知被冲刷到何处。
一回头发现什么都变了，仿佛从前活过的人不是自己似的，那些一深一浅的脚印，被风化磨平，残留的空气里，已然消失了自己行走时的身形。于是从缺失自己的空隙里，迸发出一片漠然的苍白，篡改了我一个人的历史。我回首往事时只觉得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填充着那看似不属于我的人生。不慎迷失了曾经。
但人的记忆有限，你的大脑能保留住的曾经也十分有限。生活的冲刷如此激烈，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过去依然被扼守得完整？我宁可相信我的过去还是美好的。站在暖意初露的灰色城市中间，各种温热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我裹挟而来，我又在重新晾晒我的记忆。当我的人生开始变得封闭，回忆就成了最容易拓展的空间。最自由的时候是小学，带着满满的幼稚和天真。
上五天课就可以放两天假的生活，现在看来已如登天一般美好，但对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来说却还是一种可怕的煎熬。还有一件幸福的事就是可以走读。仅仅是从家到学校一天四次的来来往往，偶尔东西落在家或学校回去拿可以扩展到六次，这就让我对周边世界有了一定限度的了解。从家到学校，位移是一定的，但是行走的路径却是可以无限拓展的，于是我就对周边的世界编织了一个网状的印象。那种印象是会更新的，我用我的眼睛见证了这一带商店的更新换代。家门口正在建一家美式快餐店，哪个红绿灯旁边的烟酒商行开始卖冰淇淋和蛋挞，原来这里的电器店改成了一家美容店……这个地方所有商铺的变迁都逃不过我的法眼。但是除了关注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也有别的一些东西可以被发现。桥下有个卖冷饮的老奶奶，你跟她打招呼时甜蜜一些，她就会给你一些额外的优惠；那条阴暗的巷子里养着一只跟狮子一样大的金毛大犬，我有好几年不敢走那条路，并且那条路上还经常传言有严重的犯罪案件；大路边上有一家商店一夜之间忽然关上大门再也不打开了，墙上用红油漆写着大大的“杀人偿命”，也让我和同学议论纷纷……我的'小学或许是一所不怎么起眼的小学，但我现在回忆时却能肯定我在那里度过一段很滋润的岁月。我离开小学后，身体就被长久地禁锢在学校或家中了，我对我身边的世界缺乏了解。最近几年在家乡行走时，发现有无数商店背着我的法眼偷偷地改变了容颜，整条街下来几乎要面目全非。我开始惊讶我曾在这里活过那么多年，而活过的时间却都淡泊如水，一旦逝去就彻底地不留痕迹。我在内心呼喊，呼喊逝去的时间倒着回来，而一路上商店依然纹丝不动，华灯依旧，整个世界照着原来的轨迹车水马龙。
我的小学生活，虽然一副看不到大世界的模样，但那时日子真的很开放，我每天都能感到世界那些细微的流动。如今，当我感受到世界的流动时，原来的世界早已不知道被甩到何处了，于是我的世界恍恍惚惚，我的过去似乎成了别人人生的片段。
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的人生很封闭，人在成长过程中磨灭了对世界的好奇心，磨平了棱角只往高考、大学里钻。历史作为最好的见证，中国近代的屈辱史就告诉我们封闭一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学除了给我空间上的自由——好像也真的只给了我空间上的自由。小学的辅导班是很疯狂的，双休日几乎不能给我什么空闲的时间，平时的话，好像也很辛苦。现在想想，以前做作业做得真是慢，步入五六年级后作业平均都要写到十点多。我记得有一天我很夸张地写到了第二天，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毕业考前一两个月吧，作业量达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巅峰，她就把我托到老师家里去了，然后我的幸福生活就开始了。在老师家中，和另外几个同学互帮互助，共同研讨答案，在计算机和自己购买的答案的强力辅助下，我的作业写得飞快，平均七点多就能完成了。这段日子给了我的小学时光一个安闲的尾声。
然后说到小学的活动。不得不承认我的小学校园比我现在的高中还要小，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给了我的童年丰富的活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准备元旦晚会上的英语话剧，我们演的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当我刚听到有这个话剧节目时负责的几个同学就跟我说已经把我算进演员里了，并且已经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当我在那里排练了一次了。于是我也欣然同意了这桩子和学习无关的事。刚开始是和同年级别的班的话剧组进行PK，选出最好的参加晚会。我们每天必排练一次，在我们的勤奋努力加缠着英语老师求指导的帮助下，我们终于以一点点的优势胜过了一个只排练过一次的话剧组，获得了元旦晚会的演出资格。那一年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教学楼，因为成为危房被强拆了，关于那座房子，我有一段极鲜明的记忆。我的二、三年级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二年级的有一天，我正和同学在卫生包干区扫地，然后有三年级的大哥哥仗着年龄优势把垃圾扫到了我们的包干区。我们收下了他的垃圾，然后在他走了之后开始痛骂三年级的学生。那个同学告诉我，男生到了三年级都会变坏的，只有女生会稍微好一点。我听了之后就觉得非常害怕：啊，三年级这么可怕，我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变坏。当然到了三年级以后那种超自然的现象没有发生。
回到正题。因为部分校舍被拆除了，所以剩下来的教学楼的所有空间都被挪用来当教室了。我们那个巨大的阅览室，一番整理后被一到六年级六个英语办公室瓜分得一干二净，还留出了一条别具风格的走廊。因为建得很粗糙，所以那个地方所有的墙都是随意拼接的三合板，表面上还有很多没清理的木屑。那段排练的时光，我们每天都出入那个全是三合板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三合板，三合板，三合板的卡其色包裹了我那段时期能见的所有色调。
说到这里我还没谈过我的角色。我告诉你我演的是小矮人你会笑吗（我很高）？事实上这演员很不好找，结果找过来的小矮人里一半的都比白雪公主要高，白雪公主表示压力很大。然后就是我讲的话很少，我现在拼命回忆好像也只觉得我的台词就那么三四句。也没办法嘛，白雪公主一个人对七个小矮人，小矮人话语总数除以7本来就没几句了，弄得大家个个都是跑龙套似的。排练的日子总是让我觉得很高兴，我们因它耽误了学习仍乐此不疲。终于到了最后演出的时候，全英语办公室的老师来为我们化妆。她们拿出各种家藏的化妆品为我们化妆，一人准备一种，我绕着她们走一圈出来脸就不知道成什么样了。好像还租来了小矮人的服装，我当初穿的时候还觉得一切顺理成章，现在回忆才发现那根本就是圣诞老人的衣服！而且小矮人的衣服都超级小，我很艰难地才把它穿了起来（我就说我演小矮人肯定很好笑）。我还记得我一拿到那个红色的帽子，就把那个帽子顶上的白球弄掉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那座被拆了的房子。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始终没有机会看到它被再建起来，后来我回访母校时，才发现那个地方在同学们建游泳池的猜测声中又盖起了一座新的教学楼。
这是我对小学记忆最清晰的一件事。那段时光生活曾焕发出异样的色彩，是我如今蓬头垢面地从作业中抬起头来所见的一切所不能比的。长大后才发现曾经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而且自己却在此刻开始永不回头地长大。我真的承认那曾经的一切都是幸福的，也的的确确是我亲身经历的，不管我现在回首所见的记忆有多么模棱两可，那些早期时光的记忆却永远是真实和不容欺骗的。我曾活过，那些记忆都是我的。
而如今回想起曾经单纯的生活，心中总是有些迷乱。我不曾怀疑那曾是我活过的，我怀疑不是我活过的我也一一活过。生活就是不容许你太过仓促，否则等你回头你会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
没有认真回忆的话我也不会发现我记忆的土壤是多么富饶的宝藏。在日渐灰暗而逼仄的生活里，回忆中的一切无疑成为了一片永不被侵犯的净土。我仿佛看见我灰白色的生活空间破裂出混乱的裂缝，翠绿的荒草从罅隙中疯狂地涌出，蔓延了我整个世界，把真实的世界狠狠地窒息在它的枝叶之间。它浸出使人麻的毒液，让人麻木在这个逐渐失去活力的空间，忘了生命原来的样子。
岁月变迁，这些年忘身于学习，理性的知识盘踞了我大脑的大片领地，以至于我完全不知道窗外世界早已是沧海桑田。它们冰冷的容颜，勾不起我丝毫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生命像经历一场严酷的拷问，拷问自己是否真的在这里活过。我的字迹不像我写的，我熟悉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世界变化得太过迅猛，我无法适应，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顽石只能沉在河底，仍永不停流的河水匆匆地带走我身边的生活，冲刷我的记忆。而当真实的世界已经让我无法辨认，我也只能沉浸在有我的记忆里。
长大后的人生就有了一段搁浅的空缺，恍惚感让我险些迷失了自己的历史。说实话，生活永远比你想象的流逝得快，你要永远给自己一个回头的余地，目送曾经仍未走远的时间。于是我又想到我有机会好好回顾的时间，那就是现在。我承认，我现在过得并不太好，不知道将来回忆时会觉得如今的生活怎么样。我小学的时候看见寄宿学校的初中生整日拿着满满一大袋的零食往学校跑就觉得无比羡慕，仿佛他们是专门去学校吃零食似的。而那时的我，极度厌烦自己的处境，想要尽快挣脱束缚自己的小学。而上了中学的我，才想到小学根本没有束缚，我现在疯狂地想念小学丰满的假期和暑假作业本，和那些不用听都会的简单知识。你把这些东西讲给小学生听他们一定无法相信，他们一定是在瞋视着你说你妖言惑众，就像现在大人告诉我们学生时代是最幸福的时光时我们一样无法相信。
现在的生活，让我的人生阅历里多了一段不堪的空白。我讲不出我收获了什么东西，只有枯燥的知识塞满大脑，性灵被磨灭得一干二净。若要换一个美丽的词组，我想称这段日子为“美丽的挣扎”。生活在这里褪去了小学的单纯，带着将脱未脱的幼稚汇入大人复杂的世界，污浊与纯真并行，直到纯真被打得筋疲力尽。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才疼痛得接近真实，它已脱离了小学时期的襁褓，色彩趋向于空虚的苍白，我在这里学会处理各种事情，也学会了与各种东西斗争，这样的生活才饱满而不乏味。但换个角度讲我又不想把这里的生活讲得有那么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有些可惜，人生最美好的韶华在这里褪色成了苍白的六年，这六年专心学习，遗失了一些原本美丽的事情。等我告别这里，就是一个再卖萌就会让人觉得恶心的大人，那时是真的什么也回不来了。那时我的回忆必已面目全非。
长大后的我，回忆就是一座温馨的小城。城里的我过着平凡的日子，一如我曾经活过的。那时候的我，将带着两颗近视严重的眼睛从书本间抬起头来，或是从电脑屏幕前移开视线，发现世界已完全变了模样。珍视我的人，被我默默地抛弃了；我珍视的人，同样残忍地把我抛弃了。熟悉的街道，已然从头到尾没有一家熟悉的店铺；再看回我的笔迹，以为这是别人的本子。晕眩间发现自己被整个世界落在遗忘的角落了，发现自己正在过别人的人生。走过了太多，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一切早已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但我还有东西记得。我还记得学生时代某某某喜欢某某某的谣言，我还记得那条完全在我掌控下的繁华的街道，我还记得那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蹩脚话剧，我还记得我珍视的人和珍视我的人。我还没有彻底迷失，一切都还十分完整。不管我多么茫然，看见这个迥异的世界和同样变得唐突的自己，我都不能否认，那些历历在目的曾经都真实得不容置疑。那些曾经，不叫回忆，叫：我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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