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落着撒了欢的雨,顽皮得不依不饶。我正伏案看书,却听得敲门声。开门后出现的是一个半秃了顶的老人。厚厚的黑框眼镜,嘴角一点黑痣。
我不认识他,但我一定见过他。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狡猾地笑了。这便露了破绽。能把一张皱了皮的老脸映出赤子之笑的人,除了钱钟书,还能有谁?
忙邀他入屋,落了座。
“没办法,文坛里打醮祭鬼的差事太多,总得出来走走应付了事。自《围城》大卖以后,各地所谓‘钱学’便如同十几岁孩子脸上的'痘子,一个个冒了出来。”
“可您老九八年便。。。。。。”
“九八年不过是朽了肉身,反而让二流的小说家没了忌惮。你该记得魔鬼的那句话:‘一切自传都是他传,一切他传都是自传。’现如今打着钱氏秘闻的旗号,把自己扭曲的发迹史招摇撞骗地嵌进我的岁月里的人莫非少了?看那些《钱钟书评传》之类的书,总是想起爱因斯坦何以说想象力的重要。你该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说。。。。。。”
“钱老您打住,若真说起读书,谁会是您敌手。既然都谈到了《阅微草堂笔记》了,我倒是想问问您如今又遇着书中所写的几种鬼了?”
“先遇着自己。自己才是最大的鬼。你该记得法兰西新秀萨特的剧本《禁闭》中三个不得超脱的鬼,说到底都是让心魔给缠的。萨特的剧本对地域的描写多出不实,故而阎王让他下了地域,仔细体验体验,那才写得真文章。可惜现在这么写文章的人不多了。”
“萨特也进地域?”
“他对名利过分执拗。存在主义的浪潮被他掀起之后,他便无法改变自己的领导者姿态。文学家好比是鸡,下了可口的蛋,何必让人人都见识自己的模样。”
“这话在《围城》里。。。。。。”
“没错。这话由贤内助帮我录了下来。而今我却成了一只被借去下蛋的鸡,下出来的是职称,出书号,科研经费和地位。孩子脸上的痘子虽然多,挤一挤就破了。”
我乐了,想添杯茶水以示一个主人的诚意。
他摆摆手,说自从看了陆羽的《茶经》后便为现今被浮躁气息熏染出来的茶叶而惋惜,喝得少了。
我又急从书房里取出先生的几部作品,想请先生题个名,以资留念。我问先生当题“钟书”还是“默存”。
“文人最是麻烦。仿佛个个名满天下,非得其几个别号之类才够分担自己的名声。这类事就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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