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附近有一棵老榕树,村人们都对它十分爱护。特别是夏天,躺在树下的时候,睁开眼就是绿色编织的天空,其间若有若无的间隙,像国画中由浓向淡的转笔,几丝光线太调皮,没被树叶抓住,索性跑到地上来,耀眼无比。
我们初见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榕树的枝桠上。高高瘦瘦的他,板寸头,浓眉大眼,长得也很干净,只是不会笑,沉郁在那里,跟背景的一片榕树叶融为一体。若是总体评价一下,这也算一个俊俏的男孩子。后来不知谁家的孩子回去听家里人说,那是村里酒鬼的儿子,大人们似乎都希望我们离他远一些。酒鬼从不管他,所以他不上幼儿园,没什么小伙伴,总是在榕树那边,一坐就是太阳从东边到了西边。
后来有个稍大于我们但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孩也爬到了树上,听说陪他坐了一下午,滔滔不绝地讲有趣的事情,终于让他从一句话不说到了偶尔开金口的程度。问及他名字的时候,他也不说,后来有个调皮点的男孩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榕树精”。这倒是挺符合他一天到晚在榕树上的形象的,大家也就都这么叫了。
我们不会爬树,榕树精和他的第一个朋友——也就是开导他的那个男孩,两个人搭把手,把我们一群人都拉到了树上。第一次坐在树上,有种君临天下的风范。我们三三两两坐在高低不同的枝桠上,要是有人从下面往上看的话,肯定能看到十几双脚丫子的壮观景象。
有一天,突然有人问榕树精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当然,这肯定是无果的。酒鬼从来不给他过生日,他怎会知道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榕树精挠挠头,憨憨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大眼睛直盯着我们看,又好像是对他不知道答案而表达歉意似的。小孩子也都天真固执,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那就今天吧,我们今天给你过生日!”随即引来一片附和。榕树精愣了愣,想摆摆手来着,但又放下了,他还是那样憨憨地笑着,继续挠挠他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他也没什么推脱,我们马上下树,各自跑回家抱了一大堆吃的东西来。我们连着唱了好几遍生日歌,后来觉得还不过瘾,就把幼儿园老师教的所有儿歌都唱了一遍。觉得还不都尽兴的,就自编歌曲。榕树精听我们唱着,偶尔跟着哼几句,虽然不在调子上,但是唱歌的心情还是很好的。那天阳光很足,风很大,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们“咿咿呀呀”的歌声在风声和树叶声里显得格外嘹亮。叶片上面盛满了阳光,整棵榕树就像镀了金的绿伞似的,直到多年后我收到一片呈金叶子状的书签,都不觉得有那时的漂亮。
树叶啊晃啊晃,小脚丫啊荡啊荡,时光就在叶片间一点一点流淌。榕树精的生日过得真漂亮。
有一次,隔壁家小孩养的小狗跑丢了,主人找遍了整个村子都不见影子。当气喘吁吁的主人坐在榕树下歇息的'时候,听到了榕树精憨憨的笑声和小狗的叫声,一抬头,发现小狗正躺在榕树精的怀里,被他逗着玩儿呢。这时候的榕树精真好看,跟初见时的阴郁比起来,他憨憨的笑真是最好的表情了。小狗见到主人,从榕树上蹦下来,跳进主人的怀里,榕树精也在榕树上挥挥手,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榕树精真的很有动物缘呀。
这都是在外婆家的日子,后来我回了自己家里。
记得回去的那天,我还在树上,外婆就叫我快回去,吃过饭之后我爸妈要带我走了。榕树精说他这辈子没出过这村子,很是羡慕我,我笑着说下次大家可以一起去我家玩。年幼的我们一直以为可以一辈子坐在榕树上。离开的时候,风还是挺大的,车子开过榕树边上,他们朝我挥手,树叶朝我挥手,我把手伸出车窗,向与这棵榕树有关的一切告别。
现在我偶尔回一趟外婆家,都会在榕树边上坐一下,再也不会爬上那棵树了。榕树更老了,它老得很快,或许它也想榕树精了吧!我又想起初见榕树精的样子。他可以安静悠闲地坐在榕树上,好像这就是他的招牌形象。榕树精真的很喜欢榕树啊。只是榕树的叶子越来越少了,我恐怕再也看不见绿色的天空和镀金的绿伞了,阳光再足,全数撒到地上来了,树叶再也盛不住它了。
后来,外婆说酒鬼带着他儿子走了。
榕树精,你终于走出这个村子了,真替你开心。
榕树精,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晃荡着脚丫,榕树陪我们一起唱歌?那些远去的童年日子呀,都是那样值得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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