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知道,她不是我想要的母亲,我也不是她想要的女儿。
我心目中的母亲,应该对孩子温和耐心,说话轻声细语。当我有开心的事想向她诉说的时候,她会用含笑的目光注视著我;当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她会用温暖的手搂著我因抽泣而颤抖的肩;她喜欢哼著歌为我梳小辫儿,会用疼爱的语气对别人说:“我那闺女呀……”
可事实上,母亲对我们说话时常是“高八度”。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尽管我成绩优秀,是众多邻家孩子的“学习榜样”,可她总能“鸡蛋里挑骨头”,并在别人夸我时抖搂出这些材料来贬低我。她不许我读小说,不许我留长发,不许我和男生说话,甚至不许我去女同学家玩儿!长大后回想起来,给我最多委屈的就是她!
毫无疑问,我也令她失望,她并不避讳这一点。
首先是我的长相令她不满意。从小我就听她对人抱怨:“就这一个女儿,还长得不像我!”母亲很漂亮,鹅蛋脸,细眉大眼,皮肤白净,读书时就是无数男生倾慕的对象。可她最后却嫁给了貌不出众的父亲,而我偏偏长得像父亲。
我的性格也令她不满,不仅“倔得像驴一样”,而且生性不活泼,一点儿都没有继承她绘画、吹箫的艺术天分。最让她恼火的是我“不听话”,她不许我做的事我都做了,而且拿定主意就不听任何劝阻。最后更是借上大学之机一跑了之,毕业后在外地结婚成家,远远地逃离了她的掌控。
心墙在“灵魂伴侣”面前倒塌
在心理学研究中,涉及儿童早期经历时,有一个躲不开的概念——“重要他人”,这是指在儿童早期生活中与之关系密切的抚养人,通常指父母。在学心理学的过程中,我也曾无数次地回顾和探究自己的童年经历,并庆幸在我生命中排第一位的“重要他人”不是母亲,而是外婆。
在我出生仅4个月时,母亲就把我送回老家交给外婆抚养,3年以后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在人生的最初3年,外婆给了我无条件的关爱与呵护,此后她也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坚强后盾”,无条件地支持我的任何决定。所以我一直认为,外婆是我的“重要他人”,父母只能位居其后。
但是在萨提亚学习班上,我第一次接触到另一个概念——“灵魂伴侣”,这指的是那个对你的生命产生深刻影响的人。这影响可以是正向的,也可以是负向的。
在获知这个概念的第一瞬间,我感到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堵坚硬的石墙在刹那间崩裂、倾倒,我不禁泪如泉涌。因为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亲,也才忽然发觉,我的所有任性之举都是为了反抗她对我的控制,我个性中的许多方面都是在与她对抗中形成或得到强化的。而且,我是那样地爱她,害怕失去她!我的母亲才是我的“灵魂伴侣”!
抗拒母亲的生命谜团
在萨提亚学习班上,蔡敏莉老师说到,婴儿也会有记忆,一个人在婴儿期是否受到良好的照顾、抚养人对他的基本需求的满足与否,会被铭记在他的身体里,铭记在每一个细胞上,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生命中的一些谜团也就有了答案。在我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时候,父母、爷爷、奶奶等亲戚长辈都曾来探望过我,我对其他人都表现得乖巧有礼,惟独对母亲充满敌意。母亲第一次来看我时,我还不满两岁,但我就是不许她踏进“我和外婆的家”,也不叫“妈妈”。也许,当时幼小的我用身体“感知”到了面对的是谁,于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母亲的愤怒,用拒绝承认母女关系来控诉她对我的“遗弃”——这为母亲与我的`关系定下了不和谐的基调。
回想起来,青春期与母亲的争斗也有著积极的意义。为了躲避母亲的指责,我埋首于书卷之中,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乐趣,并在一生中受益匪浅;为了避免受到干涉,我常常独自决策、行动……这虽然有些冒险,却让我有了面对社会的勇气和经验,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不唯上、不唯权”的个性;为了逃离她的控制,我远离出生的小城,让自己得到了更大的舞台和更广阔的视野,收获自然更多!
能否以尊重我的方式爱我
随著年龄的增长,尤其是自己成为母亲后,我对母亲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体谅,也知道她对我的所有控制和管束都是出于爱,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她深深的不安全感,这与她自幼丧父,又生长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关。
虽然明白了这些,但我们之间的沟通方式却没有大的改观。母亲仍然经常在电话中指责我,说我没有以她认同的方式照顾孩子;我的应对模式也仍是回避,“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再对她的指责生气,但仍然在内心感觉不舒服。即使我已经能从指责中感到她对我们的爱,却依然不能接受她的方式。我希望母亲能尊重我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将她的模式强加于我。
在心理学研修班上,对父母的“控诉”是一个常见的主题,因为没有一对父母能够做到完美无差错,也几乎没有一个孩子不曾受到父母有心或无心的伤害。
在萨提亚学习班,同样有不少人哭诉父母的偏心、苛责甚至离弃。这时,蔡敏莉老师会问哭诉的人:“如果父母对孩子的爱应该是100%,但你的父母只能给你50%或30%,甚至更少,你愿意接受它吗?”
她告诉我们,父母受到他们自身和环境的种种限制,不可能100%地照顾好孩子,而且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接受父母给予你的不完美的爱。“对于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只能顺服。否则你只能一直背著这个愤怒,让它继续耗费你的能量,影响你的生活质量。”
奇迹发生在喋喋不休之后
从逻辑上和理论上我能接受这一说法,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抗议:“我愿意接受她的爱,但就是无法接受她的方式!”
那几天,无论是在结对或分组讨论中,还是在课间及午餐时,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与同伴探讨我与母亲的关系。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之所以对母亲有著那么多的怨恨和失望,都是因为我对她有著太多的期待!
我是那么在意她对我的态度,那么渴望得到她的赞扬,那么关注她的情绪,那么害怕会失去她!我为多年来我们之间的相互伤害而感伤,同时也感觉到我内心仍留存著对母亲的愤怒,因为我一直期待著她能改变爱我的方式。这愤怒同样让我感觉不舒服。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一天晚上,在向一位朋友讲述那些天的学习所得时,我突然发现,说起母亲“爱的方式”,我的内心竟然能保持平静,委屈和愤怒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激——感激母亲几十年来始终如一地爱著我这个“不如意”的女儿,感激她对我桀骜不驯、恣意顶撞的宽容,也感激命运让我在今生今世成为她的女儿!
也许我们和父母的缘分就是如此
这种变化是奇特的,我至今也感到惊讶,也许是充分的宣泄让我的愤怒得到舒缓。心理学实践表明,多次倾诉可以使人情绪归于平稳,并能够较为平静地看待现实。这几天的讨论看来让我的委屈得到了宣泄。
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我逐渐接受了这样的观点:我期待母亲改变爱我的方式,但这种期待是我的。但当期待不可能实现的时候,我是否一直要捧著它?我是可以选择放下的。
放下它,对爱不再追求完美。我们总说人生不必追求完美,但对于情感,我们往往期待它符合我们的美好愿望,这种愿望可能是单方面的——这个世界不存在完美的母亲。
我要做的应该是接受这个观点,并顺服它。在这里,顺服并不是屈服、顺从的意思,而是正视现实。也许,今生今世我和母亲的缘分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不能改变一个人,那就接受这个不完美的爱吧!这会让你减少愤怒、终止无谓的消耗,可以把注意力放到那些具有建设性的事情上来,迎接新的开始。
我何必对理想母亲的那个梦念念不忘呢?父母只能给我这种形式,可它已经是爱了。
上周末去外地出差,回来的路上因雷雨导致航班延误,辗转到家洗漱后上床,已是后半夜了。第二天一早,被电话铃声吵醒,我摸索著拿起听筒,就听见母亲的女高音在喊:“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你做事从来都不考虑我们的感受……”
睡意蒙胧的我忙解释:“飞机晚点了,半夜才回来的……”
“哦,那你接著睡吧!”母亲“啪”地撂下了电话。
清醒过来的我不禁莞尔: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也许她今生都无法改变了,但我可以主动放下我的期待——用忽略的态度,直接接受她的爱,享受这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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