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外婆的头上,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罩着一方家织布、染成靛蓝色、边上扎染了几朵牵牛花的手帕。她天足,高挑的个子,走起路来,手帕扑闪扑闪,牵牛花忽闪忽闪。
外婆的家境,比我们家要殷实一些,这就是我经常到她家去的原因。无论我是坐大人的自行车去,还是走八里路一个人到她家,刚一进门,外婆必定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抚摸着我的脸蛋唏嘘不已说:“看把娃娃饿得,小脸儿都贴着骨头了。”然后,松开我,大步大脚地奔灶房给我拿馍馍去了。
我不仅常常去,而且去了常常就不想回来。舅舅舅妈总拿我打趣问:“黑儿(我的小名),啥时候回你家呀?”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为难,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该啥时候回家。看出了我的难堪,外婆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再有人问你啥时候回去,你就说明儿。”
第二天,我问外婆,是不是今儿就该回家了?外婆高高的个子努力地弯下腰来对我说:“还是明儿,到了明儿还是明儿。”
我的小舅舅,年龄和我一边大,生日早了十个月,论个头高我一大截子。我们俩站在一起,知道内情的人就会感叹说:“这俩孩子,一个疯长,一个不长。”外婆听见这话,就会白那人一眼说:“差着快一岁哩,能一样高吗?你真是不会说话。”
话是这样说,夜里我和小舅舅并排躺在炕上,外婆免不了看着我的短腿叹气。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拽我的脚,睁眼一看,外婆在另一头双手抓着我的双脚生拉猛拽,嘴里还念叨着:“长长长,长长长。”
外婆自己并不识字,可是,常常要我和小舅舅背书给她听。她是听不出来对错的,只是从流利程度上判断出来我的学习成绩要好一些。我背完了一段书,看着小舅舅还在努力地张嘴。外婆并没有责怪小舅舅,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打粮食的庄稼不长杆儿。”感叹完了,还不免附加一句:“要是粮食够吃就好了。”
有一年放暑假,我照例一头扎进外婆家不肯回来。正好赶上县里剧团在公社唱戏。外婆给我和小舅舅每人两毛钱,让我们夜里一同去看戏。我们俩步行五里地到了戏园子跟前,舅舅爽快地买了票,我手里紧紧捏着那两毛钱实在是舍不得花出去。这可是我长这么大,拥有的最大一笔财富啊。我没有橡皮头铅笔,没有白纸的作业本,没有透明塑料的尺子,这两毛钱可以买不少文具。
看我磨磨蹭蹭不买票,舅舅生气了,自己买了票进去看戏,我一个人在戏园子外面转悠,耳边听得戏园子里锣鼓敲得正欢,胡琴声音悠扬。
舅舅看了一会儿戏,就出来了,一边埋怨着我一边往回走。半路上,我央求舅舅,回去就给外婆说我们一起看戏了,戏不好看中途就回来了。舅舅答应了,不过他又忧郁地问我:“可是,她要是问你看的啥戏?都有些啥戏词,你咋办?”随即,舅舅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今黑了的戏,名字叫做“杜鹃山”,就是一帮人打来打去。
回到家里,外婆果然迎头就问我们今黑了唱的.啥戏?因为胸有成竹,所以,我抢先回答:“兔钻山,一帮人在打仗,打来打去地不好看。”
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着,枕头旁边放着一条新的短裤。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四处寻找我那宝贵的两毛钱。外婆进来了,手里拿着那两毛钱对我说:“好娃哩,你也黑了没有看戏,你哄我哩。这两毛钱在你的短裤兜兜里放得好好地。差一点就被我洗湿了。给你,拿着。”
我当兵走的那一年,穿着簇新的军装向外婆辞行。外婆欢欣地抚摸着我的衣服,不住地叮嘱我说:“到了部队上,就不缺吃的了,你要多吃饭,多吃肉,多吃菜,你年龄小,生月小,还能长个子哩。你可记住了。”说着,外婆从头上把那块蓝色手帕取下来抓在手里,不停地擦眼泪。
那以后的几十年间,只要看见蓝色的东西,我就想到了外婆。想到外婆,就想看一切蓝色东西。去年秋天,弟弟给外婆上坟,回来打电话给我说:“外婆的坟头,长了很多牵牛花,蓝色的,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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