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码头边停靠着三,四条乌篷船,是专门摆渡的。
渡口是通往对河的必经之路,过来过往的人很多,走亲戚的,回娘家的,购用品的,卖山货的。特别是镇上逢集日,对岸十里八村过来赶场的人特多,人们成群结伴,欢声笑语,挎着竹篮,提着布袋,背着背篓,挑着箩筐,从各个村寨汇集到这里过河,因此,码头成为小镇上一处热闹的地方。
渡口码头以前是常德跑沅陵的客轮停靠码头,后来由于各地公路修通得多了,班车多了,没有什么人再坐轮船了,轮船也就停运了。这里就成了过河摆渡的码头。
码头总共有三十多级台阶,全是用青石板铺成,分上下两段,上段与下段中间是一个宽宽的大平台,供等船人小憩。河埠上有三棵大柳树,像三把大伞遮罩着整个码头,春夏季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等船人座在平台上歇歇脚,抽袋烟,唠唠嗑,倍觉凉快舒畅。
阿三是摆渡人之一,他只有三十多岁,在几个艄公中是年龄最小的,其它几位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
阿三是个哑巴,小时候一场大病落成了这样,他身材五五短短,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也是遗传的因素,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这样,当地叫“岩头风”,医学上称为“侏儒症”,嘴巴略显歪斜,上嘴唇还向上微翻,整张脸真是乱得叫人看着很不舒服,,陌生人见了还会被吓着。加之他常年在河上作业,头顶太阳晒,脚下水汽蒸,中间河风吹,皮肤黝黑发光,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熟悉阿三的人都叫他“哑巴”,倒不是嘲弄他,而是对他的一种亲切,阿三也乐意听,久而久之,人们倒忘了他的名字,每次客人付钱时:“哑巴,多少钱?”阿三就伸出一根手指,嘴巴还喃喃嚅动着;“哑巴,挣了钱娶媳妇吧?”阿三头摇个不停,憨憨的笑。
几位摆渡人轮流摆渡,他们有他们的条约,每只船按规定的时间发出,哪怕只有一个客人也要离位,让后面的接位,就是这轮没装到客人也要离位轮转到下一轮,有时船家嫌人数少不合算自己也甘愿放弃这一轮。平常的日子,也不是时时都有人过渡,载多载少要看几个摆渡人在自己的轮次中的运气,运气好的一轮都会装上满满一船,运气差的两轮都装不到几个。因此,船家之间互生妒忌,有时为了多装到客人,拉客,拖延时间等客常有发生,几个船工之间经常会发生一些小纠葛。
一条船从对河驶了过来,慢慢地靠进了码头,这是船工张满堂的船,张满堂这人奸猾,刻薄,自私得很,只逢进不逢出,什么事都要占强,总喜欢沾些小便宜。他的班排在阿三的前面,可每次到了开船的时间他都要磨磨蹭蹭挨上好长一阵子时间。拉走阿三不少客人,有些欺负阿三的味道。用的都是他惯用的一些遮人耳目的伎俩,在船缘上这里磕磕,那里敲敲,假装检查船身;慢吞吞的起锚,一会儿拿起竹篙在船头撑几篙,一会儿又走到船尾摇几浆,船就是离不了岸,好像生了根似的,其实阿三心里清楚得很。有时阿三实在看不下去,也就假装帮他的忙亲自去帮他把船推离岸,弄得张满堂哭笑不得,船离岸好远了都还望着码头上。
这天,张满堂的船都离岸了,正慢悠悠向对岸划,看到码头上又来了几个人,他急急忙忙把船调了头,回过来接那几个客人,以往经常拉阿三的客,阿三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少渡几个就少渡几个,不会影响自己的轮次,自己的轮次时总会另有人来。这次,当他看到张满堂走了那么远又回来拉他的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他有点火了,吵又吵不出,只得捶胸跺脚,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通,脸憋得通红通红。闹归闹,火归火,还得替客人想,客人到了码头不让他们上船道理上也说不通,每个客人都想早点过河,最终还是张满堂得了实惠。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上都发烫,河里没有一丝风,窒息得人喘不过气来,大柳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的叫过不停,码头上没有一个过客,几个艄公正坐在码头平台上歇荫,“斗地主”,阿三正在自己的船上擦地板。这时,来了一个过渡的`客人,竟直走上了阿三的船,“师傅,过河”。阿三抬起头,对那客人指指岸上平台上,意思是告诉客人船工在上面。这一轮是张满堂的班,张满堂正全神贯注的玩着牌,脸崩得紧紧的,看似很不高兴的神态,一根烟叼在嘴里一口一口的连吸着,吐出的一团团烟雾自己都感到刺眼,不时用扑克扇开。当那位客人返回到平台说要过河,他连看都没看那客人一眼,硬梆梆的答一句:“等一会”,然后大声催出牌。那位客人只好坐在台阶上默默的等着,等到他这班的时间都超过了好久还不见有人来,那位客人也等得不耐烦了,催他开船,张满堂这时输了钱,心里正窝着火,见那客人催他一下子把火撒向了那客人身上:“催,催,催个鬼啊”,那客人见发他的火,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和他吵了起来,“你是摆渡的,我坐船的还不对了,你发什么炭,猫尿喝多了啊”,“我是为你一个人摆渡啊”,“一个人就不过河了?”“送你一个人过去可以,你能给多少钱,想让我全家喝西北风啊”,“嘿,你这人怎么这样说,那如果一天也没有人来,我今天就过不去了是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越吵越厉害,旁边的另两位船工见阵势紧张,怕他两打起来,忙出来圆场,叫阿三把那客人送过去,阿三看了看张满堂,张满堂连连挥着手臂,嘴里发连珠炮似的吼着:“去吧,去吧,去吧,真晦气”,一个人嘟嘟努努了一大通。
阿三摆渡没有他们那么贪心,只有一个人时也会准时出发,渡一个也能挣一块钱,挣一块得一块,总比没有好,说不定到对岸又会捎上几个过来,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能挣到几块甚至更多。于是很爽快的把那人送过了河,那客人临下船时向阿三指指船舱,示意钱给他留在那里,就急匆匆走了。阿三把锚套好后,回到船舱看到是十块钱,他急急忙忙快去追那位客人,喊又喊不出声,只能一路拼命奔跑,追了好长一段路,追到那人时已是气喘嘘嘘,满头大汗,当他把九块钱送到那客人面前时,那位客人惊讶得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对阿三说:“师傅,那是我给你的辛苦钱,你就收下吧,你人好,”阿三不停地摆着两手,一手拿着一张一元的钱往自己胸前贴,一手拿着九块钱往那客人手里塞,两人推来推去了好一会儿,那客人实在是拗不过,只好无奈的收下了阿三找给他的钱,阿三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一场洪水过后,沅水河水位虽退下去了了很多,河水还是浊黄浊黄的,水流也比平常流得急,被洪水淹过的河岸露出的黄渍印清晰可见,有五六米高。连日的暴雨,凶猛的洪水,使得摆渡停了几天。今天是个大晴天,又是镇上逢集日,闷憋了几天的船工们早早就在码头忙碌了起来,迎接过河来赶场的客人。
张满堂早早的把船驶到了对河,他是划着空船过去的,这在平时打死他都不会“放空梢”。他奸猾得很,知道上午对河到镇上来赶场的人多些,每次逢场日他都会早早的守在这里。这时,码头上来了一大群人,有十几个,正当他美滋滋的想走下船去迎接,猛然发现走在前面的就是上次和他吵架的那个人,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对那群人道:“各位请上船,马上开船"。边说边佝腰做着解锚的样子。任凭他怎么喊,那群人就是不上他的船,有几个倒是坐下来抽起烟来,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腔,像是他不存在似的。张满堂没趣的很,又不甘心走掉这趟生意,跳上船继续吆喝:“过河的快上船啰,要开船了,早过早发财去嘞”。这时阿三的船也划过来了,刚一靠岸,那人就指挥着他的同伴们上了阿三的船,一时还弄得阿三莫名其妙,当他认出是上次给他十块钱的那客人时,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连忙做着手势示意是张满堂的班,要他们上张满堂的船,自己的船还没到轮次。那人拍拍阿三的肩膀说:“师傅,不急,就坐你的船,以后过河全坐你的船”。原来,那次阿三赶老远找给那客人的钱后,那位客人很感动,觉得阿三这人虽然其貌不扬,但他诚实,诚信,又见他身体残缺,生活得也不容易,就想多照顾他的生意,宁愿多等上一些时间,只坐阿三的船。再说上次受了张满堂的气,怎么都不会再坐他的船。阿三看他们那么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张满堂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船头上,紧崩着脸,一声不响的抽着烟,假装没看见似的,眼睛却不时朝阿三这边斜乜几眼,刚才他们的举动都看在眼里,那群客人在阿三船舱里欢声笑语像猫爪在抓他的心,嘴里没说,心里不快,“你们就等吧,让你们等到黄瓜菜都凉,我不走,你们走得了么”。阿三明白张满堂的用意,在故意拖延时间泄不快,也不催他,也不会走在他前面,他不想和他扯皮,免得以后说抢他的轮次,他清楚不用多久,赶场的人会陆续到来,他也会装到满满一船,到那时,皆大欢喜,一个地方的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和谐相处为好。阿三就耐心的等待张满堂发船。直等到对岸的另一条船过来了张满堂才悻悻地离开。
自从上次那十多个人没上他的船,张满堂心里一直刻刻不化,窝着一肚子气,总感到像是被人羞辱了一番似的。他把一切怨气都归落到阿三身上,几天都没和阿三说话。本来,阿三那次与张满堂吵闹后,张满堂拉客抢客的举动收敛了一阵,虽然有时还会套用些他的那些惯用伎俩,但总算没有了以前那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总算不会叫人看着厌恶,愤慨。经过了那天的尴尬,张满堂哪能在一个哑巴面前丢脸,心里总想要找回尊严和补回损失的欲望急剧膨胀,老毛病复发。又一个赶场日的下午,张满堂离岸好远的船又返回接走了本属于阿三的一群客人,临走还抛出一句话:“阿三,上次我让给你的客人算还给我了哦”。得了便宜还卖了乖。阿三坐在船头动都没动,懒得和他较劲,就是自己有理也说不出,只是连连摇了摇头,心里发出一阵阵感叹:“这种人啦......”。
几年后,渡口上游修建了水电站,也就有了大桥,人们大都从大桥上过了,有的骑车,有的坐车,还有的为了节省几块钱宁愿多走几里路,很少有人过渡了,渡口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变得冷清,萧条。其它几位摆渡人都离开了。只有阿三还坚守在渡口,他不能做其它的事,不会做其它的事,也不想做其它的事,毕竟做了十来年的摆渡,熟悉了这一行,喜欢了这一行,喜欢看来来去去的人群,喜欢听人们坐在他的船舱里嘻嘻哈哈聊这聊那,喜欢人们微笑着亲切的叫着他“哑巴”,喜欢现在一个人的清静,没有了争吵,没有了烦心,没有了争强好胜,没有了勾心斗角,尽管现在过渡的人不多了,但偶尔还是有人从这里过,一天能挣到几块十几块他也感到满足,开心。
一个炎热的午后,阿三正在船舱里午睡,忽听得一阵阵“救命啊,救命啊”的呼喊声,原来是几个孩子在河边玩耍,其中一个孩子不慎滑到河里,正在水里拼命挣扎着,眼看着慢慢往下沉,阿三几个箭步奔跑过去,纵身跳进河里,一个扎猛游到孩子身边,将孩子托举出水面,奋力往岸边游,孩子有了依附,拼命扭动着身体,好几次从阿三手中滑脱,再一次抓住那孩子时,孩子一把死死紧抱着阿三,束缚阿三两手施展不开,两人在水里扭来扭去反反复复又沉浮了好几回,当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孩子推到岸边,自己再也没有起来。
被救的那个孩子是张满堂的孙子。
那条小船孤零零地停在渡口,日复一日。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被洪水冲走了。
阿三走后,张满堂又回到了这渡口上,不知是对阿三救自己孙子的感激,还是悔恨过去对阿三的所作所为,或许二者皆有吧,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总之,这个古老的渡口总算没有荒废,人多人少,钱多钱少他也不再在乎这些了,总算还能给人提供着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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