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戏,水袖极美,曼歌曼舞,美轮美奂。而戏曲的腔调温软,像燕子低低的掠过水面,水不湿燕不湿,心里却是湿湿的。
桂子飘香,戏台里的锣鼓“咣咣呛呛”地随着桂香四处荡漾,直至沉淀于心的最深之处。
每一年的农历八月十六,小镇都会有六天的庙会,而戏班子相继也进入戏台。说是戏台,其实就是一个破旧的电影院。但凡镇里举行一些小型的晚会或是什么重大会议都会借用电影院。
吃完月饼,赏完月,节气里的喜气依旧不会褪去。母亲和父亲在橘红的灯下,筹划家里的添置。庙会上物品琳琅满目,精打细算的母亲担心花钱没节制,总是在头天夜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满所购置的物品。我安静地躺在床上,窗外,月色如水流泻进屋里,屋子里一片白茫茫。祖母坐在床边,默默地吸着水烟。草纸卷着的烟火,或明或暗,像一条红狐的尾巴。
翌日清晨,祖母翻出箱底的墨绿衣衫。那件墨绿衣衫,祖母平时一直舍不得穿。我喜欢祖母穿这件衣服,对襟的盘扣子有着一丝古意,仿若从光阴里一点点地渗出。肤色白皙清瘦的祖母,最适合墨绿色,满目苍翠而温润。匆匆忙忙吃过早饭,祖母带着我一同去看戏。电影院在小镇的老街,两旁木板房,藤蔓爬满了低矮的围墙。祖母缓缓地一路看过去,这条老街铭记着祖母太多的回忆。偶尔遇到白发苍苍的阿公或阿婆见了祖母的欣喜;大小姐,回来看戏啊。祖母惘惘的,黯然一笑。
检票进电影院。电影院里白炽的灯暗了,锣鼓声“咣咣铛铛“响起来,一个穿着长裙的花旦女子,挥动着水袖,依依呀呀地在台上唱着。台上的灯光极为的惨淡,唱词在台旁的黑白墙上滚动。祖母眼睛微微地闭着,她随着台上的花旦,轻轻地和着。瘦峭的左手拍打着大腿,那一刻,十几岁的我有些恍惚,仿佛祖母从台上的花旦,化身坐在身边。我悄悄地走出电影院,院门前一棵高大的桂子树,桂子散落一地,满城的风絮,唯有桂子暗飘过。
后来,父亲去县里,买回了收录机。我记得父亲买的第一张碟子是越剧《梁祝》。我一直偏爱于越剧。京剧太磅礴,气势太强。黄梅戏又太欢快,,似陌上热闹的木槿花,太过于张扬。唯有越剧,唱腔温软,柔柔地如同一条小蛇,游进心里,薄凉薄凉的'。越剧花旦何赛飞,她的唱腔,真的是抓住了越剧的精髓,她与茅威涛唱《梁祝十八相送》,韵味醇厚。祝英台旁敲侧击询问梁山伯的婚配。梁问“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呀?”祝唱;”就是我,”绵绵的音拖过后,然后一转“就是我家小九妹。”把一个生动的祝英台演绎得俏皮可爱,隔岸观花,忽然就怔住了。鸣啭的声音里,似杜鹃,啼别院,丝丝绕绕,动人心弦。十几年后在电视剧《晓庄秘史》见到何赛飞,声线中依稀有着当年的一滴绿,满目山河空念远,这样的人不唱越剧,直教人叹息动容。
20岁那年,在一个小山村教书。学校里有一个女老师,模样俊俏,我整天黏糊着她,两人好得似一个人。女老师家就住在学校的附近,他们村子里有一个祠堂。祠堂呈长方形,红砖黛瓦,祠堂的四角琉璃瓦高高地翘起,像路过的凤凰停驻在此休憩。庄稼户忙完了田里的农活,闲散下来,族长从外地请来了戏班子。晚上,我和女老师顶着寒冷在祠堂看戏。祠堂乌压压的一片人,村民们磕着南瓜籽,一边低声窃语,一边看台上的戏。老实说,我未曾见过这样看戏的场景。我以为看戏就得像祖母那样干干净净地端坐着,静静地听着。而且那晚的戏唱的是弋腔,远远地,我只迷糊地听到老生和花旦不停地拌嘴。花旦居然连水袖都不会,胡乱地甩了几下,竟甩翻了旁边丫鬟手上的帕子。惹来了台下村民善意的喧哗。如此看戏,倒是也非常的别致。
恋爱的时候,依旧青睐于听戏,他陪着我一起看戏。他骑着单车,我坐在车后,环绕着他的腰,风里氤氲着似明似暗早春的气息。烟火的味道,直教人沉溺,无法自拔。他在前面浅浅地一直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轻轻地一直和着。早春的三月,烟柳依依,我和他像宋朝走来,带着一种颓迷和朴真。我们的声音如同柔美的绿色,晕染在江南的古镇里。
岁月如河。在光阴的河岸中,戏就像一条银色的鱼儿,自顾自地游荡在我与它的交会因缘里,种种因缘都汇成了一道最亮的光源,我欢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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