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气温日益升高,引得阶前一长溜荷花缸里的荷叶,纷纷钻出淤泥,舒展在水面上,朝长夜大,渐渐将荷缸铺满。
前几天是阴雨天,我一直窝在书房里,连院门都懒得打开,因此小院很清静。然而从前天晚上七点开始,一连串蛙鸣声灌进了我的耳朵。
我认为,享受田园生活,如果没有蝉吟的聒噪,没有蛙鸣的齐唱,夏天就过得没滋没味。
宋朝诗人辛弃疾曾将稻谷丰收与蛙鸣联系在一起,因而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名句。同是宋朝诗人的赵师秀也写过蛙鸣:“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由此看来,夏夜的蛙鸣在诗人眼里富有诗意,因而被写进诗词里。
然而,我小楼前不请自来的蛙鸣,似乎有某种突兀感,还夹带着某种神秘感。
听!那雨夜中的蛙鸣声,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整个门廊,其声波经过墙壁的多次反弹,形成强大而清晰的立体声。因而当这些立体声穿过纱帘,挤进书房,显得格外响亮。
记得父亲活着时,常感叹解放前的钱家大宅、刘家大宅:“好家伙,正厅檐下的廊柱上挂了只叫哥哥(即蝈蝈,)那清脆的叫声呀,在大瓦房里听起来,比平时又响亮又好听!蝈蝈蝈……哎!躺在藤榻上,摇着芭蕉扇(即蒲扇)听叫哥哥,这才是神仙过得日子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他听到我门廊里被放大的蛙鸣,该有什么感慨呢?或许,他为儿女们个个住上宽敞的楼房而高兴?或许,他会婉转地跟我暗示:他想要只蝈蝈挂在门廊里,然后躺在藤榻里,摇着蒲扇听蝈蝈叫,以圆他曾经的梦想?
父亲极少提到蛙鸣,我想父亲大概不喜欢蛙鸣。劳苦一生的父亲,一年四季在地里劳作,在蛙鸣声中割麦、打油菜、种早稻、瓣玉米、插秧……从没遗漏过一声蛙鸣,听得他耳朵里早就起了老茧,达到听而不闻的状态了。
在他的心里,听蝈蝈叫,那象征着富足、闲适、安逸。而蛙鸣,那是劳碌命的音乐。在催命般的蛙鸣声中,农民们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日晒夜露,没完没了地干活。你想不听?由不得你,非听不可!
父亲的思维里,蛙鸣没有诗意,它们的'存在只是催他下地干活,干活,还是干活。尤其是盛夏,忙活了一天的父亲,深夜上床休息,还没睡熟呢,成百上千的青蛙们兴致勃勃地在新插的秧田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大合唱,硬是将他从梦中吵醒。于是父亲狠狠地捶了下身下的木床,气急败坏地咒骂青蛙:“叫,叫,叫你妈个鬼!老子明早三点就要起床开早工,刚睡下就被你们吵醒。恨不得把你们这些吵鬼一只只掐死,扔茅坑里沤肥!”母亲赶紧做和事佬:“闭上乌嘴睡你的吧。瞎骂个啥,它们是听得见还是听得懂?唾沫星子都白费!”
而我,当年务农时不待见蛙鸣,理由跟父亲一样,扰人清梦。自从我进入由钢筋、混泥土堆砌而成的大城市后,远离了蛙鸣,我却开始想念它们了。尤其是在唐诗宋词里越来越多地读到有关蛙鸣的描写,蛙鸣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可爱。我明白我对蛙鸣的想念,其实更多地掺杂着对故土的思念,对年迈父母的关切。
2001年的夏夜,当我搬出陈旧的宝钢二村,住进充满田园风光的商品房小区里的第一夜,我竟然听到了蛙鸣!而且是一群!我当即兴奋地起床,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静静地聆听这美妙的天籁之音。
起先我想凭蛙鸣找出它们的确切位置,然而我失败了。整个小区绿化成荫,前院敞开式围墙外是一大片栀子花树丛,后窗外草坪上的是拼成几何图形的矮杜鹃树丛,十米之外是一个月牙形的人工湖。蛙声就在我的房前屋后此起彼伏,轮番演奏。
蛙鸣声中,我恍惚回到了熟悉的故乡,那婀娜的芦苇在随风摇曳,那月光下的小河微波荡漾,那已经成活的秧田里散发着某种又好闻又熟悉的腐烂味。稻田深处,成千上万的青蛙以大地作舞台,正在举行一场纳凉晚会。先是一两声蛙鸣,轻轻地,涩涩地,启口不怎么果断,尾音又较长。显然领唱者有点迟疑,有点担心,似乎在投石问路,试探同类的反应。过了一会,周围稀稀落落地又响起几声,大约是同类的赞许,也可能是异性的鼓励。突然,所有的青蛙好似得了神的旨意,一起张开喉咙,轰然响应。于是,一场热烈而又宏大的音乐会,就此拉开了序幕。开始时,蛙鸣凌乱无序,每只青蛙都憋足了劲,鼓起肚子拼命大叫,企图力压众蛙,以博得异性的青睐。然而,要不了几分钟,所有的青蛙不由自主地融进有序的大合唱:呱、呱、呱、呱……那整齐而响亮的声浪,如海水涌向沙滩,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些体力不支的青蛙难以为继,先后退出大合唱,大合唱的声浪渐渐减弱。突然,好像夜空里有只神秘的大手一挥,大合唱立即停止,只有几只青蛙,好像司机刹车不及般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又凌乱地叫了两三声。于是,天地一片静谧,残缺的月亮挂在西天,向稻田发出微弱的清光。只有亘古的风,还在不紧不慢地刮着,给睡熟的农家送去甜蜜的梦境。
我退休后定居老家,重新与蛙鸣为伴。只是崇明岛为了建设成适宜民居的生态岛,大量的农田退耕植树造林,小楼周围五百米直径内几乎没有了稻田,于是再也听不到声浪滚滚、气势磅礴的蛙鸣大合唱。但每当夏雨之后,西南面的树林里还能传来小规模的蛙鸣。
自从我前年在西院建了个荷花池后,也听到过一阵蛙鸣。不是一群,而是一、二只青蛙。然而,这几天的蛙鸣,明明是一只,叫声却如此响亮,好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入侵者,蹲在窗下,在夜深人静时分,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呱!呱!呱……这叫声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让我不寒而栗,足以严重扰乱我写作、读书、上网的心情,甚至唤起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它究竟有多大?是谁派来的?赖在窗下有什么目的?有时我从气势汹汹的蛙鸣声中,感觉有个庞然大物正在向我逼近。
这不行,我得找出它,驱逐它出境,还我宁静!
于是,每当蛙鸣大作时,我立即打开所有的门灯、将前院照得一片光明。再左手拎一盏大功率的电筒,将强烈的光柱指向花坛,逐一扫视。右手持一扫帚柄,伸进茂盛的芍药丛里乱拨,想用打草惊蛇的方法将青蛙吓跑。
然而刚回到书房,那讨厌的蛙鸣又旋踵而来,这证明我刚才的清剿行动宣告失败。我只好关紧所有的窗子,再拉上所有的窗帘。然而那只青蛙似乎跟我杠上了,继续大声叫着,频率加快,似乎在窗外嘲笑我。
昨天傍晚,我在厨房炒菜,听得前院又是蛙声大作,立即关掉液化气灶,拎着电筒直扑前院。我刚跨出门廊,清晰地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噗通”跳水声。赶紧将光柱扫向面前的荷花缸,缸面上水波微澜。过了一会,一只小青蛙憋不住了,沿着缸壁悄悄地爬上来,只将三角形的嘴露出水面,换气。哈!我想象中的恶魔原来这么小,一身褐色,还没有眼药水瓶大呢。它在光柱中,显得那么弱小,温顺。又过了一会,它看我没有任何敌意,半个身子浮出水面,睁开眼睛。
我立即掏出手机,对着这小家伙拍了几张照片。
大概电筒光太亮的缘故,小家伙不习惯,又闭上了眼。然后,涌身一跃,跳到缸沿上,接着再一跃,跳进芍药丛里,不见了。
唐代大文豪韩愈写道:“汲水埋盆作小池,一夜青蛙鸣到晓。”原来我前院花坛旁一字排开的十来只荷花缸,竟成了这只青蛙最理想的生活场所。白天,它躲在荷叶下,避免阳光照射;到了晚上,无数飞蚊成了它的美食。吃饱了,它就快乐地唱起歌来:
呱,呱
来吧
同胞们
快来吧
我找到了新的家
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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