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颇为颓唐,像极了墙角霜风劲射中的一株灰暗水杉。别人都高高兴兴地上了高三,我因故只得留级,仿佛被呼啸远去的一列火车冰冷地抛在了原处,蹀躞四顾,茫然无措。
开学几天后的一次课间,我才被领到新的班级。教室里闹闹哄哄,像年前圩场的赶集,却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凄惶间,猛然看见黑板上的粉笔字有些眼熟,上节课老师留下的板书,语文课的内容,字体庞大,飘逸俊秀。我心中一喜,莫非是高一时颇看重我的黄老师?若是她,重读一次高二也值了。黄老师大不了我们多少,不仅常念读我的作文,人也清秀漂亮,一举手一投足都能令青春的我有美的陶醉感。惜乎高一尚未结束她便悄然离开讲台,一场怪病让她去了远方求医问药,也令我久久黯然神伤。
第二天的语文课前,我厕所也不上,淑女一般安静地呆在座位上,且喜且虑地等着老师。不想,几分钟后踏着铃声翩然而进的是一个男老师。我陡然失望,像好容易爬上半坡又重新跌入深谷。
进来的老师姓邓,刚接的这个班,个子挺高,长得还帅气,几天后却冷不丁地给了我一个下马威。那节课前,他捧着一摞作业本,沉着一张黑包公脸连珠炮似地数落作业不规范的人,教室里噤若寒蝉,鸦雀无闻,似乎能听得见九重外天庭里上帝的呼吸。他说到激动处,举着一个本子为例,念出了“张耀文”的名字,又狠批了一回,勒令这人站起来。这人幸好不是我,我长吁了一口气,心宽神怡地和别人一样四下张望,好奇地想见见这位惹来如此雷霆震怒的“高人”是谁。奇怪的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邓老师也厉声喝问了好几遍,教室里竟无人答应。
那个年代还没有《教师法》、《未成年人保护法》,鲜有学生敢如此公开与老师顶牛。这人有梁山好汉的风范,我揣摩着,兴头更大了。
邓老师又一声喝问时,座下一人似乎有些胆怯地小声说,班里没有这个人,是不是弄错名字了?老师怔了一下,忙将本子一番仔细推敲,终于念出了我的名字,是我刚学的“毛体”书法闹出了大笑话。像战场上一场胜败陡转的风云突变,才优哉游哉的我如遭晴天霹雳,瞬间陷入全班同学目光集中的烧灼里。我一眼瞥见班上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女同学也在哄笑的人群中,抿着一张好看的嘴笑得像风中的雪白梨花,更令我羞赧已极。
不过,我很快喜欢上了邓老师。他风度翩翩,思想前卫,知识渊博,上课幽默风趣,常是妙语连珠,三言两语便说清了某个知识点或者高深概念。我的作文也每每被他打上鲜红醒目的最高分,当众讲评念读,引来一片歆慕的目光,当初的狼狈形象被彻底翻转过来。
一节隆冬里的语文课上,窗外漫天飘舞着鹅毛大雪,像扯碎了天上宫阙所有的蚕丝棉絮,纷纷扬扬洒向广袤的人间,校园里早已粉妆玉砌,一长溜原本枝桠光秃,像病得仅剩干枯骨架的少妇一般的法国梧桐,开满了璀璨的银花,重新光彩夺目,丰腴可人。同学们呵着双手,身子凛然端坐,眼神却时常贼贼地溜向窗外,兴奋成春风里一片片摇曳在枝头的桃花。邓老师也来了雅兴,慨然更换上课内容,让我们写一篇关于雪的作文。
这一时期,我正对清词丽句的唐诗宋词格外入迷,揣一本图书室借来的《全宋词》,常常揣摩诗词的格律、平仄与对仗。隔着一扇窄窄玻璃的雪花飞舞中,我摊开本子,凝神静思,突发灵感,撇开常规的作文套路,写了一首关于雪的七律。合上笔时,别人还在低头冥思苦想,或者沙沙地奋笔疾书。我一时得意,快步走上讲台,将作文本交到了邓老师手中。
邓老师算是当时教师里的另类,为人洒脱,上课也不拘小节,正高高翘着二郎腿,背靠座椅仰着头,悠闲地浏览一张过期的报纸。他似乎疑惑我的神速,漫不经心扫了作文一眼,稍停片刻,忽然拍案大叫:“都停下来,听我念一首诗。”于是,后面的时间里,满是他对我那首诗的解读与表彰,歆慕的眼光又从教室的四面电流一般传了过来,其中也包括那位暗恋多时却从不敢表白的女同学。
多年后,诗的内容我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想不起来了,像多年前某次与一个心仪女孩兴奋的偶遇,再也记不起对方的容貌。仅仅能肯定的是,押的是《平水韵》里的“豪”韵,颈联中最后两字是“白毛”,但邓老师因兴奋而拍案的情状至今鲜活如新。
我已然成了他的得意门生,不只课堂上享受着“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荣光,甚或还像大清朝的铁帽子王,有了免予惩罚的特权。一次语文课前,我忽然来了顽皮的少年心性,将教室前门关上三分之二,轻轻地在门顶端架上一个高粱扫把,预备敲打一下后面进来的同学。
铃声响后,室外的'同学们似乎有冥冥中的神灵相助,一窝蜂从后门涌了进来,竟无一人走前门。我蓦地一惊,要摊上大事了!果然,邓老师的身影飘然出现在窗外,昂首阔步向前门走去。几个知道我鬼伎俩的同学和我一样惊呆了,眼睛瞪得像牛眼,呆成了古庙里的泥塑木雕。邓老师像往常一般挂着笑脸,轻轻将门一推,“砰”地一声,扫把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头上,弄了个灰头土脸,全班哄然大笑。
邓老师也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涨红着脸吼道,谁干的?我只得像被活捉的俘虏一般乖乖站了起来。他扫了我一眼,迟疑一瞬,柔声令我坐下。在全班讶异的神情中,一场可能惊天动地的风波霎时烟消云散。
我深深记住了这份宽容,学习也“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倍加勤勉。几年后,我顺利从大学分配到了外地一个重要城市工作,邓老师在我高三毕业不久也告别讲台,改行从政了。我们从此天各一方,二十余年不曾相见过。每每夜深人静时回首往昔,总忘不了他对我的厚爱与恩泽,心里满是山高水长的感激。幸而我总算没令他失望,成了一个小有虚名的作家,做着“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幽梦。
不久前在故乡的一个饭局上,我与已做到处级官员的邓老师猝然偶遇,兴奋地说起当年的那些事儿,一次次向他举杯表达敬意。我知道,师恩如水,而滴水之恩涌泉难报,杯中薄酒只是一种肤浅的形式而已。
邓老师从讲坛到官场的风雨人生记忆里,对这些关于一个学生的具体琐事已如春梦了无痕,但对我作文写得不错的印象依然颇深,对自己当年的洒脱也不免自豪,朗声说:“最怀念的还是教书的日子。”见我有几本厚书问世,还颇有些影响,他更引以为是当年的成就之一而格外惬意,杯中酒又频频空了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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