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于一个秋雨淅沥的的夜晚开车回到久违的家乡,近家门时,却被一堆砂石拦住了去路,正进退两难时,父亲和母亲打着伞和手电过来了,声音穿过浓浓的黑夜传过来:在修路,不能过来!
于是倒车。我问,停哪?父亲没有作声。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家里亮着的灯温暖地穿过雨幕透了过来。母亲有点担忧:都没有人在家。我问,都出去啦?!父亲说,死的死了,出的出去了,村子里除了我和你娘,就只有哑巴婆了。一看,果然,哑巴婆家的窗口透出一点晕黄,太暗,几乎就淹没在这无边的黑里。
以往,这个人口不算少的小山村人来人往,尤其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空气里充满了饭香菜香和炊烟味,劳作归来的乡亲们或弄饭,或看电视,或呼喊玩得不亦乐乎不知回家的小朋友,电视声、锅碗盆声,呼朋引伴声汇成一曲热闹的山村交响曲,让小村显得特别温馨。
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山村的人都走了出去,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象候鸟一样的归来,这个时候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城市化了:红伢子在深圳,健妹子在西藏,美国佬(家乡人物)在云南经营玉石,发了大财!
父亲说,放哑巴婆家门口吧。母亲当即反对:她又听不清,又叫不出, 放那不如随便 放个地方。父亲说,那怎么行,万一有人过路无聊,把车划坏了,找谁去?说完,父亲忽然想起,还是放对门 邻居家门口吧,一则只隔这么远,再说,家里那个摄像头正朝这边。
家里安了摄像头?我很吃惊。家乡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向来乡风纯朴,很少偷鸡摸狗的事发生。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没法,村子里没几个人,我们白天晚上也很少在家,现在来村里顺手牵羊的不少。
停好车,父亲一边习惯地问我的长短,身体好不好,孩子读书如何。我都说好,不好又怎么样呢,父亲有他的事,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能让他少操心就万事大吉。当然,我知道,其实前面的内容也只是父亲例行公事,果然,他问,占中怎么样了、国家对中小企业到底是什么样的政策……
母亲不耐烦地产,又来了,又来了,老说这些天老爷管的事有什么用……
父亲不理母亲,继续说,美国人确实了不起,广东小微企业都不要收税了,过几天安监又要来检查了……
每次回家都是这样。父亲知道我不仅会听,而且听得懂。
父亲是一个有着百余年历史的矿山企业负责人,近来被安全环保弄得焦头烂额,每次检查是让他头痛不已,又是送烟又是送红包,他不想让这个集体小厂关门,因为在他眼里,这个厂更多是家族的荣光,因为最开始这厂是家族一个颇有名望的老祖宗开起来的,后来收归公有,后来又对外承包,虽然几易其主,但最终落到父亲手里,并被他牢牢地控制住,因为他不惜血本的投入让别的人都知难而退!
本来中餐剩下不少菜,但父亲执意要加几个菜。母亲把柴火烧得很旺,屋子里一下暖和起来。每次回家,60多岁的父亲都要亲手炒菜,一边炒一边说家里的事和他的很多疑问。
那个木匠死了,癌症。他儿子也死了,还只有三十多岁,一种怪病,没钱诊;邻居老王的满女在新疆卖炒瓜子,两年就挣了两百万,在长沙买了大房子,还有豪车……听说国家出现债务危机了?会不会影响政权?邵阳车祸怎么把湘潭的矿也关了?
父亲的话没完没了,但永远都离不开两话题:一类是超现实版,如生老病死,一类超越现实版。母亲拿他很头痛,因为很多时候,父亲没有听众,他就只能逼着母亲听。
老赵,你到底烦不烦啊,这些事你要说好多遍啊,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你有么子本事去管天管地,中国都管不了,你还管起美国了。
父亲一脸不屑:平时都找不到一个对话的,好不容易,崽回来了,都不让我说一下?再说,我还能说多少年?
于是母亲不再言语,把火烧得红红。父亲就更起劲了,一边炒菜,一边喋喋不休:房子是最大的浪费,这么多房子谁住,都进城去了,乡里都鬼打死了人……
难怪,我总是要他来城里住,他坚决不来。
其实对于父亲很多问题,我根本无法给出答案,我只能告诉他这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必然阵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我会站到他的立场上,与他一样感慨一番,我知道,父亲更多的时候不是需要答案,快70岁的人了,什么还看不透呢,他只是需要一个言语上的知音而已,或者他只是要让人知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在时刻关注着这个社会罢了。
果然,父亲听完我乱喷一番的解析,很兴奋,他端起酒杯,说,干杯!
(二)每次在家里的早晨都是被鸡们鸟们叫醒的,上次回家,看到屋门前的树上白乎乎的一片不知名的小鸟,很是兴奋,感觉到家乡的生态实在好了,不象我们小时候,漫山遍野都被我们砍得精光。
而这次的醒来却没有听到多少鸟叫,出门一看,发现对门山上的树被砍得稀里哗啦,而另一个山头,则几乎砍光。
惊问母亲,母亲说,对门山头的树是因为那人生病了,没钱,只好砍了树卖掉。那人我是认得的,四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六十多岁了还要打工养自己。母亲说,那人得了重病,儿子们无能为力,只能靠自留山上的树。
我又问母亲,另一个山头呢?母亲说,那是我们家的自留山,杉树都砍了,是准备给我和你父亲做棺材。
我心猛地一沉。我忽然想起父母都快70了。人总有一死,但忽然要轮到自己的父母,心里无比惆怅伤感。其实这种伤感早就有,只是随着每一次的回乡而越来越浓烈。有时一年,有时两年,每回到家乡,总会听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长者甚至同辈一个个没了,便深感岁月不饶人。当老一辈的人都走了,不只是村子里少了一些人,也不只是村子里少了一些生气,可怕的是,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们这辈了,在某种意义上,长辈们是我们活着的希望。我总认为,长辈是挡在死神面前的一道道保护屏障,爷爷过世了就会轮到父母,父母过世了就会轮到自己,总以为还是活在父母荫庇下那个无忧无虑的故乡少年,却不想自己也是闯荡江湖历尽风雨要奔知天命的年纪了。
父亲说,他常常感到胸闷气喘,最近去湘雅看了专家,专家给他开了小山一样的药,几千块钱,父亲很心痛。专家说,心痛的时候还没到呢。
都是这样,年轻时拼命牺牲健康挣钱,年纪大了,就拼命花钱保健康。始知健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为何看不懂平淡也是幸福?
父亲也是,辛苦了一生,70岁了,还要搞企业,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他说充实、闲不住。可是,当发现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才知斗不过岁月。何况他,我都感觉到了,以前打牌看书加班熬几天几夜都无所谓,现在,坐两三个小时就腰酸背痛!
乡村最美的风光莫过于晨光里袅袅的炊烟了。但这次回乡几天,却很少看到这美妙的场景,到处,只有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和流浪的野狗野猫。一栋栋楼房甚至别墅很洋气,象城里一样,但四周长满野草,有的一人多高,田里的禾蔸都有尺把高。母亲说,现在没有多少人种田了,即使种,也都有收割机了。
乡里人都进城了,乡村被城市强势抽血。二公公家的田全部挤满了枯草,二公公以前是有名的种田能手,他带着三个儿子每年都把自家的.田地弄得产量全生产队第一,好几次还在乡里得了奖戴上大红花,,那光景,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仍令人兴奋,然而,现在二公公二口子都归西了,他的儿子们在村里留下三栋豪华的楼房全进了城,过年时才回来一次。二公公的孙辈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有的一口株州话,有的一口长沙腔,看见我们,恍若路人。
一个人走在田垅上,我恍惚又回到了几十前,人们在田野里或争先恐后比赛插秧,或呼朋拥伴去拾柴扯猪草,乡村里充满着生机,田野里充满希望。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那条我们上学常走的小路长满杂草,早已荒毁,一条水泥大道弯弯地通向山里,山里郁郁葱葱,这原本美好的一切因为没有了人,没有了乡情,没有了乡音,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三)
以前,家门口的路是一条官道,据说曾国藩出门都从这经过。老家也因了这便利,便开了个小店,店名叫改路铺。我小时候,店铺已不复存在,因为一条马路从对面不远的山岭通过,但屋门前这条路还是很多人走,去镇里赶场或者去学校读书,去商店里购货或者去村部开会,都要从门前过,于是,家里每天都热闹不已,不时有赶路的进屋歇脚或者讨水喝,加上邻居多,不论父母在不在家,家里的事都不用操心。据说,有一次,一个小偷进了屋,被过路的人发现了,大吼一声,那厮偷便慌张地溜了。而现在,这一切,只能靠家门口电线杆上的四个摄像头。
四个摄像头,一个对准禾坪,那里堆满了父亲刚从山上砍下来准备做棺木的杉树,一个对准菜园,那里有我勤劳的母亲辛苦种的各种各样的小菜,母亲说,其实还是有人偷,家里的桔子、柿子都是给别人摘走的,不过母亲一点不在意。她说,反正你们都不在家。还有一个,对准房子,家里据说有古董,房子后面还有一棵铁树,别人出了几万父亲都不肯卖的,还有一个对准那条马路,父亲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监控室里,呆呆地看上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家乡的第一晚,枕着那在城里无法感受到的清新和清静,我安然入睡,但第二晚,我就失眠,尤其是几声狗吠,让我醒来只看到无穷的夜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尤其是那怪叫的风让我更是毛骨悚然,我被山村的孤独吓倒了。
第三天,我就踏上了回城的路。那时,家乡还睡在沉沉的暮色里,那一刻,我好怀念曾经的故乡和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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