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五?一”三天,来去匆匆。从容。廿年来,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心境,第一次!因记下,以备白发再回首?
青威两地老屋都在改造之列。
黄岛的老屋四间,又矮又窄,泥墙,碎石院。夏天大雨,水漫卧室,逢连夜雨,公公婆婆轮流打盹儿,不舍得离屋半步,又真怕被水泡塌了,还是要跑人的,东西算啥。所以十年来,只要村委喇叭一喊改造,公公就立马去签名,回回当场奖励五千元签名费。结果一万五早花没了,开发商换了三四家,却至今仍住在老屋。“五?一”回家,公公说:“墙皮又掉了,不戏修。明年准得拆。”年年复明年呵。
我家的老屋年龄比我大,是父母结婚后自己盖的,每日生产队一下工,两人就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父亲当年因成分不好考上好学没上成,下学后先在乡建筑队学了瓦匠,人聪明,不久手艺闻名乡里,这回盖自己的房子,自然极认真。那年头,石头有的是,还不花钱,只要你有力气搬回来。所以盖房的每一块大石无不经了父亲的“千锤万凿”,盖这房子要凿多少下,就数数用了多少块大石吧。盖成的房子,自然就是村里的标本了。后来十几年里,父亲经了两次大事故,先是建筑时从屋顶摔下来,住了院,出院后又肚子痛得几近不保命,家中人来人往;八六年被最信任的朋友坑了八千块钱。一“ju缸”(不知该是哪个字,从前在农村修补盆盆罐罐的人,大多是南方人,精明,走村串户,ju缸是副业,挣不几个小钱,主业是见机算命看风水)的来说我家大门冲主卧窗户,败财、损主人阳寿。父亲不迷信但还是拓改了大门,还刨了损康寿的窗户前一株高出墙的桅子花树(我后来查查,算命书上也有此两说)。但父亲还是因心梗,夜里悄悄离开了我们,我赶回家时,他躺在炕上,两手微握在胸前,象捧着宝贝,笑盈盈的,安祥如生。父亲走后,母亲失了精神依靠,形锐瘦,如虚壳,尽管她在“五个七”里,陆续把父亲一生所有的心爱之物连同“车、马、大房、金童玉女、金山银山”悉数送给了天堂的父亲,但还是腿痛得不让走路。妹妹又请了神人看宅,将厕所从东南角改到西南角,接受了法事,母亲忏悔了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过错,包括把早年女儿买回当宠物的一只小小龟养两年后养死了……父亲是否知道,他生时不舍得乱花的钱,就这样大把大把被各路“神仙”揣走了?我没有心疼钱,我心痛母亲的体痛和心痛,但我不能制止,为了母亲的心能得到某种慰藉。我的心也需要一种慰藉。因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无腿疾的母亲在父亲走后的第三天突发疼痛且连一步也走不成?我更不明白博识通理的父亲为什么单单不能原谅母亲,让她受这样生不如死的大罪?我也不迷信,但当真实生活里发生那么多用理论和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时,我迷惑了,我开始相信在物质世界之外真的存在一个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世界,如同相信地球之外还存在着其他有生命的星球,而且那些外星人比地球人更精致更聪明十万倍,他们不能理解地球人为什么要长这么大的个子,浪费这么多的布料、粮食和水,为什么要脑满肠肥愚蠢可笑。五味难熬的日子就这样在处处是父亲影子的老屋里秋去春来又数载。
我们村是老辈乡人嘴里“兔子不拉屎”的地儿,现下却成了宝地。“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下,大水库卖了,大河卖了,山也卖了,连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也被卖了。主要还是父亲走了,改造就改造吧,幸许村子没了,老屋没了,母亲会随我们一起进城了。两年前,村民们兴建土木,无非为多分几平楼房。母亲又是个爱收拾家的人,父亲在时她就一直愿把钱和力气花在房子上。这回她执意盖东厢,农村叫倒平房,这样一来,院子小了,啥家什都可以归整进一圈倒平房里了。不过,盖完后一收拾,老屋更象样了,我的心思也变了:洗澡间是86年建的,全村第一个;厨房改造了两次后变成现在的大厨房,主卧、客厅、次卧,间间有暖气。静第一次来就说:“你家这么好,又宽敞又干净,俺家一点都没有呢。”其实,不光是这个原因,我和母亲都不愿意改造上楼。是啊,父亲的一生在这里,我们和父亲的所有记忆都在这里,我不敢说老屋在母亲眼里有多重,我只知道,老屋对我则是永远的根。
公公的老屋改造,可以说一直是众望所归,因为老屋的局促和构造已严重影响了正常生活:不仅夏天怕雨;冬天稀薄的泥墙北风一吹就透;进门就是偌大的灶台,两个人做饭转不开身,来了客人要上炕;春节拜年的进屋只能侧身闪,胖子凑不得热闹。其实若公家不改,我们也早想推翻老房,盖成两层小楼。也正因许多村民早年已经在老屋基础上盖成大房子了,所以他们次次不签字:啥房子比得了别墅?还有许多人发了财,大市都有多处房产,哪看得上改造的综合楼,所以他们也不签,好几年前就扬言:“不要房子,只要二百万。”二爷家两个叔就是代表。所以到今天,这五百户的村子成了区政府眼皮底下名副其实的城中村,钉子村。怎么办呢?眼看着青岛西海岸大刀阔斧大步向前,海边的楼价更是一路飙升,还能怎么办,改造是大势所趋。而我心里却越来越纠结:机井、天井菜园、房前屋侧的花果,甚至是平房顶的烂柴火,越来越舍不得了。
说到菜园,母亲老屋门前的菜园和花园更是美丽,还有父亲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珍贵茶花,常引来四乡买花人,但我们没卖过一株。在我眼里,满园的菠菜韭菜黄瓜豆角都是母爱的琐琐碎碎,每棵花里都寄着父亲的魂魄。可能是年纪大了吧,原来看重的东西现在反而看轻了,原来感觉理所当然受之坦然永不会受伤害的亲情,现在才知是此生最应珍惜的无价宝贝。失去才知珍贵!失去过才更知珍惜!幸未为太晚!幸还有母亲来附丽我这卑微的孝心,还有老屋来寄托我一生的思念。
其实,单是那两扇黑漆的大门,那一房顶的红瓦,无不是记忆深处最瑰丽最感人的音符。父亲走后,按乡俗,老屋的大门三年未贴春联。没在农村长大的人永远不会懂得这两扇贴着红春联的黑漆大门对农家的意义;更不会懂对象我一样,从小在横门梁上打秋千、手把着门环脚攀着两侧门柱开锁锁门、工作后每次回家,把着黑色的门环向右一拧,听“咣-当”那声脆响,双手稍一用力,“吱-哑”声里门开了,家在眼前,父母在眼前,于是再不见所有的尘埃和苦闷,只有倦鸟归巢的喜悦和安宁,这样子长大的农村孩子们,这两扇黑漆大门的份量有多沉多重!
门就是家,“咣-当”“吱-哑”是这世上最动听的音符!
余光中曾用诗一样的语言来回忆他故乡的房瓦
“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敲,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五二那天下了些雨,我站在青岛老屋的天井,“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沐浴之后特有的腥气”,这种湿湿的清爽一直吸进我的鼻底心底,我终于明白了,四十年来我走出过何曾走出过、今生也终将走不出这湿漉漉的老屋湿漉漉的乡情……当年“一见倾心”地爱上了《听听那冷雨》,一直以为是醉在它美妙的现代散文意境和古典文学叠词叠字所共同构成的音律美中,走出“愁滋味”才知道原来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着的是生命的今天的幡然醒悟与情感共鸣。是的,若没了老屋,即使只是再要听鸡叫,也“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那么我的余生,天底下同我有相似人生遭遇的为人儿女的余生将“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这真是个不寻常的“五?一”,于我。不只是我。晚饭前,他平生第一次为情所驱,以“五?一”两天回家所感写了篇小文,题为“人生若只如初见”,同引纳兰性德《长相思》作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账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难道只是远方的游子吗?“乡心”、“乡情”、“乡愁”,又何时离开过哪一个长大离家谋生活谋事业虽近在咫尺却不能时时事事回家的儿女的心头?夜深人静时,雨滴芭蕉时,有几个不念花甲双亲?有几个不忆老屋黑漆的大门红瓦的顶?甚至是门前的菜园屋旁的梧桐?又有几个不泪眼婆娑彻夜辗转魂梦相牵?
唉,老屋,梦里老屋哟。
改我喜欢的一首小诗作《老屋记》结束语吧:
“早见梅残候馆,
柳拂溪岸,
草薰风暖春联淡,
乡情从未走远,
迢迢春水不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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