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个经常夜半高歌的疯女人。
她唱歌的时候,从来不分时间和场合。春天的夜晚她在路灯下,倚着灯柱唱。在寒冷的天气下,呼出的白气异常明显,由于冷的发抖的缘故,呼出的白气也跟着一颤一颤,上下浮动。在路灯下看得十分清楚。她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毛衣,这毛衣不合身,过于宽松,下摆还有三个小洞,洞的边缘明显被熏黄了,看起来应该是被什么烧的。袖口也已经开线了,线头在空气中突兀的刺着。裤子则是非常清楚的黑色,上面污迹斑斑。她汲着一双塑料拖鞋,连袜子也没穿,蜷缩在路灯下。就这样在深夜的路边高歌。路是极好的,宽阔平坦,一眼望不到尽头。路的左右两边都有路灯亮着。红色的中国结的灯,一路排到底。很喜庆,也很温馨。有时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声音掩盖了她唱歌的声音。就那么一瞬,车里的人估计都来不及看到路边的她吧?她也不管,就那样兀自高歌。
在午夜的马路上,,除了偶尔一声猫叫,汽车飞驰的声音,还有就是这夜夜不息让人连觉都睡不着却生出一种悲恸情绪的歌声了。
不大的村子,住家都比较紧凑。她一开嗓,声音就像已经枯死的树上的树皮一样,又干又硬,毫无美感可言。于是很多人就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也有忍不住下床开了门上马路去劝她“Gai(与‘该’同音)娃,Gai娃,回去吧,别唱了。”。但是她从来不听,只是拿眼白看人。劝的人劝不住,又耐不住冷,劝一会儿就回去了。她依旧不管不顾的唱。
其实她很可怜,村里人都知道。白天的时候,孩子们总是跟着她跑,一边跑一边喊“Gai娃Gai娃,没爸没妈”,一边还拿土块扔她那早已伛偻的背。她的本名早已被遗忘,也没有人会去探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被喊作“Gai娃”了。这新名字似乎很受欢迎。大人吓唬小孩的时候就会说“不听话,就把你送给Gai娃”。这样通常都能收到想要的效果,小孩一听,立马噤了声。连正在哭的,也住了口。
其实关于Gai娃的事,村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她是从与我们村相隔几个村的张家村嫁过来的,早些年的时候就死了丈夫。婆婆认为是她克死了儿子,于是经常对她非打即骂。好在她还有个儿子,便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这个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还是正常的。日子虽苦些,却还有个盼头,脸上经常可见羞涩的笑容,好像这种幸福是偷来的`似得。后来儿子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弄堂口和大妈大婶们坐在一起乘凉的时候,她便唱歌给大家解闷。唱的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个时候的Gai娃觉得自己似乎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歌声里也浸润了对生活的满足和希望。可是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过了三年多,儿子在建筑工地坠楼身亡,儿媳妇带着仅一岁多的孙子回娘家不回来了。家破人亡,这样沉重的打击让Gai娃在一夜之间疯了!从此,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腼腆的笑,只有疯疯傻傻痴痴咯咯的笑。行踪也开始飘忽不定。
有一次我和友去逛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看到了她。正是大夏天的时候,她依然穿着那身冬不能御寒、夏不能透风的破衣烂衫。红绿灯下面有个窨井盖,正好在斑马线的一侧。她就坐在那个窨井盖上,下面铺着一张一米见方、不知道什么年代了的脏毡子上。头发虽长,但却久未梳洗,脏乱不堪。相信农村养过羊的都知道,羊毛长了以后,伴随着羊的排泄,会有一些脏东西沾在羊毛上。羊毛会变成黑色,还会带有球状的固体排泄物。Gai娃的头发就是这样垂在头上。脸也是黑白分明。由于常年保持同样痴笑的表情,以及太阳暴晒,皱纹里泛着白,但是除去皱纹沟壑的地方却是黑里透红。这样一对比,白的地方越白,黑的地方越黑。汗珠也顺着那深深的纹路横着流下来。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她,她却依旧旁若无人的唱,疯疯癫癫的笑。左手拿一个空的塑料罐子,右手拿一截歪歪扭扭的短木棒。一边唱,一边有节奏的敲打。眼神也没有聚焦,空洞的望着前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偶尔一个路人看不过,以为她是在乞讨,扔给她几个硬币。她也不理会,只是将涣散的眼神聚焦在那几块硬币上,依旧是笑。
在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果不是凑近她的身旁,根本听不到她在唱歌。从马路对面看过去,就像是一具上了发条的木偶,无声的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没有丝毫生气。但我知道她在唱,像无数个深夜里在村子的大马路边那样凄清的唱。
我也曾在深夜里细细的听她唱的内容,发现是60年代的一首小曲。“樱桃好吃树难栽,小曲好唱口难开”。就是这么两句,有高有低、也有破音、反反复复、不知疲倦的唱着。慢慢地,越听越瞌睡,终于扛不住,沉沉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已经像往常一样在天亮之前离去了。
日复一日,村人都已习惯了这不成调的歌声。它已经丝毫不能影响人们睡觉了,反而像一首催眠曲,将村人带入梦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那年冬天。腊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是北方农村灶神圣诞的日子。临近过年,管炉灶的神仙要上天报告这一年的工作,上天再派新的灶神下来。到了晚上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焚香祷告,还要供奉果品。祈求在新的一年里能够饭食无忧。这个事情都是由家里的主妇来完成。
那年的那一天和冷,天快黑的时候就下起大雪来,伴随着北风,雪下得更紧了。母亲行完仪式之后,就催促我们进屋了。照例,看过电视,香烛燃尽之后,我们就上床睡觉了。
夜里,Gai娃那并不动听的歌声依旧响起。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反常。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高亢,直接扯着嗓子喊,要把肺都吼出来了。唱得内容也跟平时不一样。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一字一句,敲打着听歌的人的心。让人没有睡意。慢慢地,临近后半夜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后直接没有声音了,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静。我开了灯,看了下,时钟显示三点一刻。
这一觉,格外漫长。
七点多的时候,妈妈打发我出门去买馍。我找出手套、帽子、围巾、口罩,还穿上了大衣和暖和的雪地靴。母亲见我磨蹭半天不出门,催促道:“买个馍都包那么严实,冻不死的。”我没理她,乐滋滋的出门了。
雪已经停了,昨晚Gai娃的反常早已不是我思考的内容。走上几步,穿过巷子,再拐个弯,就上马路了。
上了马路,才知道今天这么热闹。乡亲们聚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包个严实。议论的声音还这么大,但是闹哄哄的听不到说了什么。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看到了Gai娃。
她斜靠在那个大大的绿铁皮垃圾箱旁边,一动不动。身上全是塑料纸,垃圾袋。再看看那明显被翻过的垃圾桶,一下子全明白了。是在找可以御寒的东西吗?!她面色铁青,眼皮紧闭。杂乱的头发盖住了左半边脸。手里捏着一个已经坏的黑透了却还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握着苹果的那只手指甲里全是黑的。手背上也没有肉,是皮包骨的样子,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和脸一样的青黑。
我不敢上前。旁边穿着清洁工服,拄着铁锨的杨家老伯冲着我喊了一声:“别看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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