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8岁,那个夏天我刚刚结束我的第一次高考,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我却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为严厉的打击。
那一年的夏季,我清楚地记得在地里的麦子成熟黄透之后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六月本应是无比燥热的季节,老家那一年却一反常态的一直在落雨。六月的天气,那连绵不绝的雨丝却如等不到九月而提前赴约的秋雨一般突然而至。大雨一刻不停地整整下了半个月,乡亲们心里的焦急和不安伴随着这丝毫看不见一点停歇的迹象的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大雨而逐渐变得绝望,甚至万分痛苦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心疼那些尚未来得及收割便被这铺天的雨水困在地里的麦子。但凡有经验的庄稼人都应该暗悉一个事实,麦子成熟的季节,最忌雨水。地里的麦子,那是一户庄户人家最为要紧的最为期盼也是最为耽搁不起的收入呀。但是与那些一日日窝在屋子里望着远处如墨迹一般深沉的天空以及从屋顶上倾斜直下的如丝线一般不绝的水流而心里焦急难耐却又无可奈何的村人相比,我们一家人的心情至少没那么沉重。父母亲都是极为好强的人,无论做事做人都不肯落在别人后边,生怕被人耻笑。加之那年我由于高考结束后假期充足也可在家里在地里帮他们分担一些劳累,所以在村里别的人家都在一遍遍地打着伞去田地里翻开那些早已被雨水浸泡湿透的麦穗,以及那一粒粒因为雨水的滋润而显得体型硕大的麦粒上生出新芽而懊恼的垂着头重重地叹一口气继而冲着那依旧雨水不歇的天空抱怨一声的时候,我们家的新打的粮食早已在偏房里的仓库里静静地躺着。后来雨水停了,村里人都开始破开咒骂这喜怒无常的老天,再一户户赶着老婆孩子推着独轮车把一捆捆被雨水浸透发霉的麦子带回家去,而此刻我们家已经是在院里扫开了地方正准备晾晒粮食了。那时候我们心里是多么的自豪,我们的粮食既没发霉也没被水泡,我们都已经在晒麦子了而你们却还连地里长着的都没收割干净。但是生活的剧本总是如同电影一般的曲折难料,仅仅在不足十天的时间过后,我们却再也笑不起来了。很多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之后我都在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在准备给你施与一场苦难的时候,习惯先给你一丝愉悦和欢喜,然后再等到你完全麻木了神经的时候再将事先预制好的苦难毫无征兆地降临到你的头上。方如此才能达到最为艺术的效果,所以这个世界上最为经典的作品最为显赫的人物都是在经历一次次的大喜大悲的过程之后才逐渐磨练出来的。那些日子,父亲的脸上整日如密布的乌云一般让人心悸不安,母亲压抑不住的哭泣更让人深感命运的悲凉与冷漠,我抬头望着村口马路上那来来回回的汽车心里竟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美好存在。那些日子,我绝望了,我甚至幻想过最坏的打算,我就是那样真诚地以为我的未来被这不期而至的厄运给彻底击垮了。是的,我没有了未来。那个时候这是我唯一真实的想法。
大雨落了半个月之久,屋后那一片广袤的田地里流下来的雨水全部汇聚到了家里正房的背后的那一片地势低平的空地里。老家的房子都是上世纪修的土坯房,整堵墙都是用地里的黄土做的土砖垒成的。地势不利,雨水慢慢沉积下来后遇上吸水性极强的黄土全部一股脑地钻了进去。那半个月来从屋后的田地的流下来的雨水就这样全被那堵支撑着家里三间正房的大墙毫不保留地吸收了进去,而这些事情是在我们亲眼目睹家里的房子倒塌之后拆除剩余的土墙的时候才知晓的。大雨落完后的几天,定西漳县岷县交界处发生6.6级地震,老家震感强烈。也正是因为这次地震才彻底摧毁了那本来还可挺立下去的家里的老房子,是的,那次地震或许就是压垮父母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来就已经是无比松软的墙体哪能经受的地震的上下颠簸摇晃呢。
地震是在早上发生的,到了晚上父亲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吃饭的当口,不经意间的一瞥竟使得他满心恐惧。父亲看着墙角的那个紧紧贴着墙壁的`空纸箱子害怕到说不出来话,他明明记得自己早上离开的时候那个箱子距离墙壁还有一寸有余。那个晚上父亲晚饭都没有吃完便张罗着和母亲一起将房间里的家具全部搬了出来。而今再回忆起当时的画面,我脑海之中不断充斥着的只有那抬着家具艰难移动的父亲和母亲,因为被打扰了看动画片而撅着小嘴生气的妹妹,还有后墙那脱落的一大片的触目惊心的墙体,以及萦绕在我们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惧和忧虑。那种感觉,不曾经历无从体会,倘若经历上一次便终身难忘。
悲剧发生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因为事先的早做准备腾空的房子里的全部家具和器皿,加之为了留下屋顶上的砖瓦而给屋子做了脚手架的支撑,那天晚上家里的屋子也只是倒了正房后面的那堵墙。虽然时间过去太久,但却丝毫冲淡不了我对当日场景的全部记忆。父亲是从听到墙体发出一声声巨大的撕扯声便知道这次终究是躲不过了,这次终究是需要面对的。那个傍晚,父亲,母亲,妹妹和我一起站在院子里面,在听着那沉闷至极的墙体撕扯屋顶的声音一声胜过一声的时候,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房子就这样以一声极其悲惨的叫声宣告了自己的寿命的终结,是的,它终于是无力支撑自己因为被雨水彻夜浸泡被地震肆意摇晃而变得脆弱不堪的躯体而不得已选择了以一声惨绝的叫声作为自己存在的最后一丝证明。那个时候多少个夜晚我都会忍不住地陷入一个让我足以窒息的梦境之中,在梦里我不止一次的目睹着当时父亲在喊着妹妹赶紧从厨房跑出来的时候因为焦急而声带沙哑沉闷的急切呼唤,母亲在房屋倒塌后的下一秒而脚底发软也倒在地上的无力挣扎,还有那因为受了房屋倒塌时发出的巨响的惊吓而惊慌煽动翅膀逃离的乌鸦和麻雀,在打麦场上面听闻响声而跑进来后手忙脚乱地帮忙搬挪那些还在屋檐之下安静伫立的大袋粮食,以及远处天边因为太阳西落而显得乌黑一片的几朵云彩,还有那来自心底的难受和绝望以及无力和迷茫。
在所有外人都离去之后,母亲守在厨房里的火炉旁,眼泪如同前些日子的雨水一般肆意泛滥着留下脸颊,在地上砸出一个深窝,一滴滴地也砸在心上。母亲开始嘤嘤哭泣,最后也彻底放开了原本还是压抑的声音和情绪而变成嚎啕大哭。母亲一边哭一边埋怨,但又寻不得一个人可以出来为这场不期而至的苦难来承担,最后母亲开始把自己满腹的不甘和埋怨转嫁到了外公身上,埋怨外公为什么要把她嫁到这个地方,又开始为着自己凄苦的命运而哭泣。我深知母亲的绝望和哭泣缘自何处。这几间房子修下来得搭上家里全部的收入的积蓄啊,母亲是在心疼那些钱!父亲沉默着一言不发,我守在外面看着面前的那从正面看似毫无损害的房屋心里空空荡荡的,心底早已说不出是什么想法。我开始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又处于什么境地,我甚至都难以分辨周围的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只有在梦里出现的场景。我感觉到我的未来我的梦想以及我的所有的雄心勃勃都开始从我的身体里面一点一点的抽离逃脱,飞向无边的天际,飞向那一片片闪烁着璀璨星光的天空,我觉着我自己也开始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孤独与绝望之中。那时候我甚至想,死亡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吧。
那一年我还是18岁,按照最为完美的剧本的写法我应该是在家熬过这段焦虑的炎热的日子之后拿着录取通知书再带着家人的期盼和希望去上大学,走之前家里人应该替我办一个欢天喜地的庆功宴,亲戚和长辈都应该塞给我许多鼓囊囊的红包。可是这些原本本应该真实发生的美好却因为一座房子的倒塌而致使剧情瞬间变幻莫测,让人在捉摸不透的同时也给人无休止的绝望。于是鲜红烫金的通知书没有了,充满欢乐喜悦的庆功宴没有了,满载着希望与鼓励的红包没有了。好些个夜晚我都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的汹涌泛滥,直至把枕头湿透之后换个地方继续哭。我心里难受压抑到说不出口,但我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难受。为翻脸无情的命运,为着前途暗淡的未来,为着家里年迈父母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回答不出来,我只是哭,只是无声的抽泣。
晚上我在家里那间早已废弃依旧的小屋子里支起来的一张小床上睡的,那一夜我睡得出奇的安稳,甚至都没有花多少时间我就直接进入了梦乡。半夜里我却突然被母亲叫醒的,母亲终究是一个农民,这一生所经历的苦难和贫苦使得她很早就意识到了钱财对于一个人的生活所起的重大影响和作用。家里那间尚未倒塌的厢房里还有好几仓的粮食,对于一个农户来说,那就是拼命也要保留的财富啊。我窸窸窣窣地穿完衣服进了院子,母亲和父亲两个人窝在仓库里拿着袋子不住地往外装着粮食,我半袋半袋地不停地背出去倒在院子里。厢房后面的墙壁上土块簌簌往往下掉,整间屋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母亲的心也簌簌地往下掉。等母亲搓完最后一簸箕粮食从厢房里走出来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没有任何负担地直接倒在了院子中间的那堆在我们凌晨时分抢救出来的粮食堆上面,额头的刘海早已被汗水打湿,但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劳累。
那一天之内发生的情景,我想我是再也无法忘记了。
母亲和父亲开始为着修房子的事日夜争吵,母亲坚持先修几间彩钢房凑合着住,而父亲却以以后还得重新拆掉修新的而坚决反对,因为那样一来得花更多的钱。我再也清楚不过事实上这些造成这些分端的原因只是在于家里那捉襟见肘的经济情况。父亲身子弱不能像村子里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只能和母亲在一起终日脊背朝天面朝黄土地从土里刨食吃,早些几年家里两个孩子上学花销也不算太大。但是为着以后我们兄妹上大学的时候不至于为学费的事犯难,父母亲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有计划的存钱了。可是,这次突然降临的灾难意味着你必须动用家里的那笔原本时留着为我们兄妹俩以后上大学用的存款来,我知道父母亲正在面临着一个很迫切很棘手的抉择。那几个晚上夜深的时候我经常穿着衣服跑出去坐在院子里看月光,心里的想法不可言喻。我整日整夜的惆怅着,看着日夜躺在床上不绝哭泣的母亲和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不停抽烟的父亲,我心里止不住的难受。在经历过许许多多个夜晚的煎熬过后,我终于意识到我也是个大人了,我的家庭我的亲人都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地步,我应该想着为这个多灾多难的苦难的家庭做些什么了。最后,在我经过无数次的思考和对自我的说服过后我放弃了我的高考填报志愿的机会,选择了复读。尽管我心里是那么的不甘心,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看着母亲因为焦急而满嘴肿胀的水泡,我看着父亲凌乱的发丝和那布满血丝的瞳孔,我只能放弃我的大学放弃我的梦想,我对自己说,你还小你还年轻你还有未来,可是你的父母却再也不能经历苦难了。我知道如果无不主动放弃机会,父母绝不会动用那笔钱的。我不能在自己踏上追梦的列车的时候,把那么一大片烂摊子留给我那这一辈子都在遭受苦难的父母亲,在那一刻我一直告诉自己,你首先是一个儿子,然后才是一个有梦想的孩子。我决不能容许自己太自私。
后来我去了学校复读,带着满腹的委屈和不甘心坐在了补习班的教室里。那些日子我总是每个周未都早早地赶回家去,为的是帮着家里多干一些活。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着父母分忧解难,尽管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对于父母正在面临的艰难而言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我还是固执地坚持着。那些日子我终于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坚强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深莫测不可触及,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外化为一种为生命的追求、对命运的抗争以及在面对残酷的现实的时候喉咙里吼出来的不屈服时的怒吼。
回家帮着母亲抬粮食的时候,我看着母亲摇摇晃晃的步伐心里一阵难受。我蹲下去憋着气手臂用力直接把一袋子一百多斤的粮食抱了起来,而在此之前,在母亲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连一小袋大米都扛起来显得吃力的孩子。
那时候,我知道我是长大了不少,也是懂事了不少。
家里的房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父母亲受尽白眼与嬉笑之后慢慢盖起来了,去年的冬天,有一天中午我打电话给父亲,寒暄过后我问他在干吗。父亲回答在给新房子刷墙呢。声音里有着深深的疲惫,我心头一酸,那个时候突然间泪腺就变得无比发达,然后下一秒钟眼泪就直接掉了下来。生怕父亲担心,我强忍着抽泣然后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之中挂断了电话。我一直都知道,父母亲为着这几间房子付出了多少。父亲一次次地倔着劲把几万块方砖一个人全部搬到了地基之上,母亲在一次次的眩晕过后忍着红肿的眼睛继续拿着铁锹推土和灰,父亲为着省下四块钱而在建材市场被人破口大骂,母亲因为焦急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窘困,父亲深夜里坐在院子里的身影以及嘴巴处的那一点闪烁的猩红,母亲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窝在被窝里的失声痛哭……,我知道,父母亲的苦难我的笔尖不足以写出十分之一,我也不愿意将那些苦难全部表述出来。毕竟,有些苦难,你只能一个人尝,无论甘苦,你只能选择自己咽下去。
现在我很感激十八岁那年的那一场不期而遇的苦难,我很庆幸它发生在我最为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岁月里,或许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教会了我坚韧、不屈的品质,让我不至于在日后遭遇苦难的时候而惊慌失措。我们从小到大总是不可避免的陷入父母亲人为我们编造的一个个幸福铸就的漩涡之中,但其实更多的时候这些看似幸福甜蜜的漩涡到了最后会变成一个个囚禁我们的陷阱。所有现在有的时候我在对待生活中遭遇的每一场苦难的时候我都会选择用一种感激的姿态去直视它,因为我知道有一句话说,这世间的一切伟大的成就都是根植于苦难。
那么,这样看来,这十八岁的苦难遭遇,竟也可以如成人礼一般的美好。大概,这也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和祝福吧,权且这样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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