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木瓦房,被爷爷奶奶装进了他们的行囊,悄悄带到了远方,没有灵魂的空壳斜靠在风中,我凄然走近却不敢触碰,生怕指尖轻轻一戳,老房顷刻间就会苍然倒下。
一个错落在山腰上的彝族小村庄,被两座大山夹在峡谷中,能看到的天空和峡谷底部的河流一样,是上下对称的两处长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几十户人家被上苍撂在了孤单无援的境地,用褐色的山石码砌成的台阶,就像村庄纤细的脉搏,歪歪扭扭的延伸到每一座直不起腰的瓦房前。爷爷家的瓦房在村子中部,房前那两棵挺拔的梨树,年年都会结满累累的硕果。如今,梨树一如既往的葱茏,而那座木房已是风烛残年,房前屋后杂草丛生,台阶也几乎被草淹没,房顶的瓦碎了很多,阳光直接了当的从瓦洞中闯进堂屋,堂屋一角的火塘里还有残存的碳,仿佛在诉说着它曾经有过的炽热,奶奶在火塘边忙碌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她长长的彝族裙摆,拖染了许多灰尘,听不懂的彝语中,时不时有我们的名字出现,懵懵懂懂的望着爷爷奶奶,知道他们的谈论是关于我们姊妹,当然这并不重要,我最关心的是跟姑妈学用彝语骂人,好和那些欺生的孩子们对骂,那些绕口的彝族语言对于我来说,比学英语还要为难我的舌头。站在瓦房前,回忆就像瓦房周围疯长的野草,一发不可收拾。老家,就是爷爷奶奶的代名词,每次回老家,也都是我们童年最踊跃的出游:香喷喷的糯米饭,红红的陈年火腿,甘甜凉爽的水拌酒······那些味道,是一种不会退色的情愫,早已经融进温暖的血液里。
爷爷的眼睛原本就不好,奶奶离世后,孤单的爷爷喜欢上了流泪,渐渐的',眼睛近乎失明,他已经走不出瓦房,走不出用河沙石堆砌的院墙。最后一次看望爷爷的时候,他已经被接到同村的姑妈家居住,一只十五瓦的灯泡成了陪伴爷爷的光明,我们几乎看不见爷爷所躺的床安放在哪个角落,黑暗的房间,也许对于爷爷的视力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只是,在我心里添加了一份哀叹。搀扶爷爷坐到院子里,爷爷哽咽着,凄凉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滴到他许久没有换洗过的衣襟上:下次你们来,就看不到爷爷了······不知道怎样来安慰爷爷,也不知道如何抬脚走出爷爷的依恋。想把爷爷接到城里,可爷爷却固执的坚持要落叶归根,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姑妈也不同意爷爷离开故土。现实总有很多无奈,舍不得离开爷爷,也扔不掉自己生活的各种牵挂,时光煮雨成斑驳,心绪被厚厚的阴霾填满,光阴和我都好无情,也好绝决,明明知道爷爷离去只是早晚的区分,却没有留下来陪爷爷走完他生命的尾声,也许我们原本就是去和爷爷告别的,不顾爷爷的挽留,惆怅而沉重的脚步还是挪出了院门,回头再望时,爷爷茫然地站在原地,朝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呆立着,就像一棵没有长叶的老树,在风中坚守着枯苍。
一语中的,再回老家时,爷爷已经被封存在漆片有些零落的棺木里。具有浓烈民族特色的热闹祭奠,相比于爷爷在世时的清冷有天壤之别,姑妈她们请来的歌舞队,海马队,耍牛队在广场中央交替着上演,天空绽放的烟火闪烁在漆黑的棺木前,我不知道爷爷能否看见或者听见。爷爷奶奶生前和生后的境遇比他们的离开更让我感到彻骨的悲凉,无声的泪不住的宣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痛。好在爷爷奶奶终于又到了一起,爷爷思念奶奶的痛楚被一冢黄土轻易化解。坟茔后面的山梁,石头已经沙化,可依然高耸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炼焦厂肆无忌惮的排放着黑色的浓烟,烟油的味道随风跟了过来,无力挣扎的小村庄笼罩在污浊的天空下,爷爷奶奶怎么会不舍得离开这片不堪的土地?也许在他们内心深处,哪怕是煤烟滚滚的黑山坳,也是一生的寄托和归宿。又要离开了,我将膝跪进坟前的泥土,可和爷爷奶奶的距离,已经长过天涯。
老家,随着爷爷奶奶的离世,成了唤不回来的曾经。现在回老家,已是身在老家为异客。那座将要倒下的木瓦房,有一天会消失在两棵梨树旁,可在昨夜的梦里,梨花绽放如初,我看见爷爷奶奶安然坐在树下,他们手里端着水伴酒, 梨花如雪,徐徐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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