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就是发抒作者的情感。我们心有所感,总要发抒出来,这是很自然的。小孩子的啼哭,可以说是“原始的”抒情了。小孩子并没有想到把他的不快告诉母亲,只是才一感到,就啼哭起来了。我们作抒情的文字,有时候很像小孩子这样自然倾吐胸中的情感,不一定要告诉人家。所谓“不得其平则鸣”,平是指情感的波澜绝不兴起的时候。只要略微不平,略微兴起一点波澜,就自然会鸣了。从前有许多好诗,署着“无名氏”而被保留下来的,它们的作者何尝一定要告诉人家呢?也只因情动于中,不能自已,所以歌咏出来罢了。
但是,有时我们又别有一种希望,很想把所感的深浓郁抑的情感告诉人,取得人家的同情或安慰。原来人类是群性的,我有欢喜的情感,如得人家的同情,似乎这欢喜的量更见扩大开来;我有悲哀的情感,如得人家的同情,似乎这悲哀不是徒然的孤独的了:这些都足以引起一种快适之感。至于求得安慰,那是怀着深哀至痛的人所切望的。无论如何哀痛,如有一个人,只要一个人,能够了解这种哀痛,而且说,“世界虽然不睬你,但是有我在呢;我了解你这哀痛,你也足以安慰了。”这时候,就如见着一线光明,感着一缕暖气,而哀痛转淡了。有许多抒情文字就为着希望取得人家的同情或安慰而写作的。
前面说过,抒情无非是叙述、议论,但里面有作者心理上的感受与变动做灵魂。换一句说,就是于叙述、议论上边加上一重情感的色彩,使它们成为一种抒情的工具。其色彩的属于何种则由情感而定;情感譬如彩光的灯,而叙述议论是被照的一切。既是被照,虽然质料没有变更,而外貌或许要有所改易。
如同一的材料,当叙述它时,应该精密地、完整地写的,而用作抒情的工具,只须有一个粗略的印象已足够了;当议论它时,应该列陈依据、指示论法的,而用作抒情的工具,只须有一个判断已足够了。这等情形在抒情文字里是常有的。怎样选择取舍,实在很难说明;只要情感有蕴蓄,自会有适宜的措置,正如彩光的灯照耀时,自会很适宜地显出改易了外貌的被照的一切一样。
抒情的工作实在是把境界、事物、思想、推断等等,凡是用得到的、足以表出这一种情感的,一一抽出来,融和混合,依情感的波澜的起伏,组成一件新的东西。可见这是一种创造。但从又一方面讲,工具必取之于客观,组织又合于人类心情之自然,可见这不尽是创造,也含着摹写的意味。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字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他虽然不是讲抒情的情形,但如其把“自然”一词作广义讲,兼包人的心情在内,则这几句话正好比喻抒情的情形。
从读者方面说,因为抒情文字含着摹写的意味,性质是普遍的,所以能够明白了解;又因它是以作者的情感为灵魂而创造出来的,所以会觉着感动。所谓感动,与听着叙述而了知、听着议论而相信有所不同,乃是不待审度、思想,而恍若身受,竟忘其为作者的情感的`意思。人间的情感本是相类似的。这人以为喜乐或哀苦的。那人也以为喜乐或哀苦。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加上一番融凝烹炼的工夫,很纯粹地拿出来,自然会使人忘却人己之分,同自己感到的一样地感受得深切。这个感动可以说是抒情文的特性。
抒情以什么为适当的限度呢?这不比叙述,有客观的事物可据,又不比议论,有论理的法则可准。各人的情感有广狭、深浅、方向的不同,千差万殊,难定程限,惟有反求诸己,以自己的满足为限度;抒写到某地步,自己觉得所有的情感倾吐出来了,这就是最适当的限度。而要想给人读的。尤当恰好写到这限度而止。如或不及,便是晦昧,不完全,人家将不能感受其整体;如或太过,便是累赘,不显明,人家也不会感受得深切。
抒情的方法可以分为两种:如一样是哀感,痛哭流涕、摧伤无极地写出来也可以,微歔默叹、别有凄心地写出来也可以;一样是愉快,欢呼狂叫、手舞足蹈地写出来也可以,别有会心、淡淡着笔地写出来也可以。一种是强烈的,紧张的;一种是清淡的,弛缓的。紧张的抒写往往直抒所感,不复节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不隐匿,也不改易。这只要内蕴的情感真而且深,自会写成很好的文字。它对人家具有一种近乎压迫似的力量,使人家不得不感动。弛缓的抒写则不然。往往涵蕴的情感很多很深,而从事于敛抑凝集,不给它全部拿出来,只写出似乎平常的一部分。其实呢,这一部分正就摄取了全情感的精魂。这样的东西,对读者的力量是暗示的而不是压迫的。读者读着,受着暗示,同时能动地动起情感来,于是感到作者所有的一切了。所以也可以说。这是留下若干部分使人家自己去想的抒写方法。
刘勰论胜篇秀句。“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我们可以借这话来说明抒情文怎么才得好。所谓“思合而自逢”,乃是中有至情,必欲宣发,这时候自会觉得应当怎样去抒写;或是一泻无余地写出来,或是敛抑凝集地写出来,都由所感的本身而定;并不是一种后加的做作工夫。这样,才成为胜篇秀句。至于“晦塞为深”、“雕削取巧”则是自己的情感不深厚,或竟是没有什么情感,而要借助于做作工夫。但是既无精魂,又怎么能得佳胜,感动人家呢?于此可知惟情感深厚,抒情文才得好;如其不从根本上求,却去做雕?藻饰的工夫,只是徒劳而已。
取浑然的情感表现于文字,要使恰相密合,人家能览此而感彼,差不多全是修词的效力。这归入第十章中讨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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