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字人生

千年画壁，徒增古老的伤悲。精美的笔锋可以写下一部经典，却写不明白自己的心情。那高贵的紫陌青门，倚着奈何桥，桥上是我，桥下是河，那摇船渡我的人是谁？

这是乾隆五十六年；这是奈何桥畔；这是我曹雪芹生命的尽头。像上古的燃灯古佛，用生命的最后精血，参透的顿悟：渡我的人终究还是我。

曹家三代江宁织造，童年的我是何等的富贵荣华，“身在富贵地，心在温柔乡”。那“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我又如何去寻找我的渡，以及那渡我的人？斩不断宿缘，也便拾不起跌碎的思念，就像闭眼之间只是风云的善变。残留下的一地落花拾拣不了，也铺不下我的'归路。

曹家二十年的荣华，我可以不在乎；祖母李氏的那双大手，我也可以不再哭着喊着去握。但这毕竟是一段乐事。用被孟婆汤浸染过的毛笔写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神通，不能语达。我忘不了二十年荣华所赋予我的才情，所以在我生命的最后十年，我才会在那悼红轩中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写下千古《红楼梦》。

月亮引动着潮汐，灰蒙的光线拖曳着影子，在黄泉河上来回移动。我似乎望见那黄泉河上摇船摆渡的人。他一件破青衫，衣角褶皱处点缀着过往的尘埃。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他叫贾宝玉，那是书中的我。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黄泉河上，浩瀚无垠的黑色水面反射出森冷的白光，慢慢地膨胀起来，映射在大观园中，听那首断弦的曲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心地，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繁华缓慢擦亮天空，照射出缕缕炊烟，那是孽海情天的所在，那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因为“神瑛灌溉，绛珠还泪”的神话，那儿延伸出藤蔓，缠绕出世间的爱恨纠葛。就像那些倒转的母带，将无数个昨日，以跳帧的方式把心房当作幕布，重新上演。

此地：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那方：

月射寒江，惭西子。

瑶池不二，渡无人。

就像那些沉重的悲伤，沿着彼此用强大的爱和强大的恨在生命的年轮里刻下的凹槽回路，逆流成河。宝玉摆渡而来，载着我，去那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还做我那痴情的石头。幻化成的思想，拼凑下一段“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做一番人”的奇事。

眨眼间，所有幻想中的风景如同一段寂灭在天空中的掌纹，随着风的方向流亡殆尽。此地无情无恨，无欲无念，此为地府“奈何”，黄泉河上的船家只渡有缘人。仰天长笑，“孟婆，来碗汤”，饮下相思苦寂，忘却前世今生，下辈子我还是曹雪芹。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这世界上有个地方，我知道它，但偏偏我们永远无法撑船而渡，寻寻觅觅……

渡我的人终究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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