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固执地认为母亲是不爱我的,甚至讨厌我。所以,我的笔下从来不曾写过我的母亲,从来不曾赞美过她,甚至一触动到母爱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母亲脾气暴躁,性子急,动辄就对我发脾气打骂我。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冬天的早晨,我哭着不想起床上学,母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拎起来,拿起破鞋底子照着我的屁股一顿猛抽,边抽边骂:“看你还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我疼得双手捂着屁股乱跳,再也不敢说困了,胡乱地抓起衣服背上书包往学校跑去。放学后,我还要放下书包,挎上篮子为猪打猪草,有时猪草打得少,回家还要挨一顿骂。母亲下地时,我要在家做饭、喂猪、喂鸡,一次我给猪煮猪食,一大锅猪食,我没有力气从炉子上端下来,结果洒了一地,母亲回来又是对我一顿痛骂,那一年我11岁。
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屈辱”这个词,我不再和母亲对抗,开始变得少言寡语,学会了“顺从”。我时常一人坐在田埂上发呆,和小草对话,与白云倾诉,胸中对母亲的那份恨像熊熊烈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心。母亲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和我说话不再凶神恶煞,甚至有时还会讨好我,但我却不领这份情,依然对她冷冰冰的。
后来,我结婚生子后,几乎很少回去看望她,每年过节只是象征性地回去走一趟。母亲总是谦卑地向我嘘寒问暖,察颜观色,我稍一不耐烦,母亲就赶紧打住。母亲已经习惯了我的冷漠,我也习惯了她的谦卑。我与母亲的关系就这样一直不温不火地,僵持到去年我手术后的那个雨天里。
那天下着小雨,我做完痔疮手术三天。因为是小手术没有住院,在母亲家勉强住了三天,便坚持要回自已家,母亲死活不同意,说我还不能下床,无法自理。我不顾母亲的劝阻,拖着病体就往外走,母亲拦不住我,只好拿了把雨伞提个折叠凳、夹个小棉垫跟了出来。
母亲搀扶着我到小区门口,放下凳子垫上棉垫让我坐下。她要走很长一段距离才能到马路上叫出租车。我们坐出租车到医院换了药,然后母亲又搀扶我慢慢下楼。下了楼,我的鞋带开了。我想弯腰去系,可刚一动,后面就揪心地痛,我“哎唷”一声叫了出来。母亲歉疚地忙弯腰去为我系鞋带。母亲毕竟是快70岁的人了,她几次努力弯下去都无法够到我的鞋带。她满脸通红,急出了一头汗,不住地嗔怪自已老了不中用了。望着眼前的母亲,我一下呆若木鸡,此刻我才发现她老了,再也不是那个对我喝来骂去的彪悍女人了,她的声带已经老得再也吼不出高分贝的嗓音了。她如此苍老、灰暗,一副困窘可怜样,满头的`白发跳跃得直刺我的眼,满脸的皱纹如村口那棵百年老枣树的皮一样皱巴。
母亲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探,终于够到了我的鞋带,手却颤颤抖抖地,摸索了几分钟才把我的鞋带系上。母亲抬起头,欣慰地看着我,眼角开出了两朵菊花,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说,好了,走吧!雨越下越大,母亲撑着伞搀着我,伞几乎全倾斜到了我这边,伞桩上滴落的水珠顺着母亲的衣服往下淌。母亲把我平安地护送到家。没几天我病好了,母亲却病倒了。
接到父亲的电话是在半月后,父亲说母亲出院一周了,为了不让我惦记,一直不让父亲告诉我。我听到电话那端母亲在责怪父亲:“她病还未痊愈,谁让你告诉她这些?”。我的泪终于下来了,所有的前嫌旧恨早已在母亲那一弯腰的瞬间冰释了。我恨自已年幼无知,不理解母亲当时的难处:父亲是个书呆子,而且在离家几十里的县城教书。家里地里根本指望不上,一家老少六口人的口粮全靠母亲一人种,犁地耙地这些男人干的活,我的母亲都要一人顶。有一次母亲一人拉着装满麦子的架子车,翻倒在河沟里。村里人又欺负父亲老实,时常霸占我家的良田,隔三差五地移动界石(两地之间的分界石)。哥哥姐姐住校,妹妹还小,母亲所承受的这些苦痛无处发泄,她只能对我发泄,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可发泄对象。
母亲啊!你那一弯腰的感动深深地触痛了我麻木了25年的心,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母爱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明显,有的隐蔽。而我的母亲对我的爱,恰恰是渗入血液溶入骨髓的后一种。这种爱,虽不热烈,但却无可替代且实实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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