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的遗言里,有一句:豆腐很好吃……可能别有所指,也可能就是一句纯粹的食话。其实,人生的许多快乐都藏在饮食里。林语堂是竭力倡导主动追求快乐的文化大师之一。据她女儿林太乙回忆,除了做学问以外,林最大的享受都在饮食上。黑泽明如此,白天拍电影,晚上,读书、写作,饿了,自己动手炸饭团……他女儿问:爸爸,今天该吃什么呢?他便不高兴:这还要来问我吗?女儿备有菜谱,分别记录着父亲每天的饮食种类,以免重样。黑泽明一点也不忌嘴,照样活了八十八。
一天夜上,我看蔡澜的书,看得心绪难平。他写那么多美食,许多皆为我尝所未尝,品所未品——想着机缘的缘故,竟悄悄滑下泪水。一把抹干,继续看……
也是这样的季节。空气里有了鞭炮爆炸后硫磺的味道,异常好闻。接近岁末了么,天空也不寂寞。
妈妈们请回女裁缝,给我们依次做新衣裳。裁缝在前屋忙,妈妈在后屋忙,她把仓库里的黄豆取出,泡在水桶里,一般要泡上两天。原本不起色的青褐色的干豆子,跟水恋爱了两天以后,整个身体霎时肿起来,与村东头二癞子家的新媳妇的身体相若,那是怎样的肿呢?笨重而富于母性的肿胀,豆子跟二癞子新媳妇唯一的不同,是变得越发漂亮起来,象牙白的身体汪着水,清澈的,纤尘不染,像姑娘,在水里洗着花衣赏,洁净,清凉,一点一点地堆积。吃罢午餐,妈妈坐在院子里,手里是一只巨型葫芦瓢,她挖半瓢黄豆放在另一只盛满水的桶里漾着,富于审美的韵味,一般人做不好,这是在把黄豆里的沙粒给漾掉——黄豆沉下桶里,沙粒留在瓢内。一瓢一瓢,漾至日落西山。可见,过年了,要做出多少豆腐、千张和干子呢。
洗好的黄豆挑至有石磨的人家——磨豆浆。
巨大的青石磨一年皆无人问津,灰尘满布,得先把它清洗一番。一根粗麻绳横在梁上,遥遥垂直而下,两端分别系住石磨手柄,手柄的`另一头刚好插在磨孔上,双手搭上去,顺时针方向,划圆——隔着经年的岁月回望,依然那么美,我是说磨豆浆的姿势。一般,我坐在石磨旁边,拿只小瓢一点一点往磨眼旁加豆子,无须加的时候,也不能闲着,要用小瓢轻轻把停留在磨眼旁的豆子滑入磨里去。这也是个高难度的活,得眼疾手快,不然,会被磨柄打到手,甚或豆子撒满一地。巨大的石磨轰轰作响,那些洁白的冒着泡的浆遍布而下,它们一直滴,一直滴,一直滴至磨下的木盆里安身。那么母性的胖胖的豆子们,转瞬粉身碎骨,成了一摊白浆水。石膏早已买回来,已覆身在灶堂的草灰里,轻轻把它拿出来,碾碎。这个膏相当于发馒头的酵母,没有它,豆腐是做不成的。有了它,一摊白浆里插一根筷子也是不倒的。趁热喝一碗豆腐脑吧,或者送去给村西头的奶奶。
粉嫩的豆腐,怎么变成坚韧的千张的呢?在乡下,百炼钢都成绕指柔,可见,绕指柔当然相濡以沫,也成百炼钢。只要有一定的时间和耐心,反正千张是做得出的。豆腐成型之后,我的注意力基本上不在这上面了。
我们要去试新衣裳。留着新棉原始气息的新衣裳,情难自禁,把脸一下埋进去,是深深的沉醉与满足——小小的心,恰似一株幼苗上停留着千只喜鹊,歌唱得直冲云霄,整个人,都化了,化身在巨大的吟唱里。
新年的意味,让我们喜悦得舍不得睡去。妈妈把豆腐养起来,过几天换一次水,一直吃至元宵后。在幼童的口味里,豆腐并非称得上尚佳的食物,放在煤油炉的小铝锅里滚得起孔,偶尔被大人挖一勺到碗里,竟有一点失望之情——实则,我们最想吃的那些捶肉啊,薄如纸的鲜如虾的捶肉。
待到长大,才一点点品出豆腐的好来。总算当家,也作主了。前几日,偶进桐城路菜市,发现一家豆腐品相尚佳。买回,煎着吃,最美味。煎豆腐,是自小在外婆那里看会的。我如今,在一点点回忆着旧时的幼童生活,当然包括外婆的煎豆腐。热锅,热油,将豆腐片成薄片,入锅,恰到好处的火,煎至脆黄,再放葱、姜爆一下,加酱油少许,最后,炝凉水,焖一下,就好。放冷了吃,最佳。这几日,天天做这道菜,仿佛与外婆又近了。她睡在可以望得见白荡湖的菜地旁,我日日在这个中原城市奔波忙碌,在一碗煎豆腐的浓香里,我们相遇,不同的两代女人。
人越到后来,心越冷。这平凡的饭食粥蔬,唯有把一颗心暖了又暖,暖了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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