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喜欢清晨，尽管我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无数次见证过这个时刻，但我依旧享受它的到来。因为在这一刻，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心中充满了对新的一天的希望。而这，也正是我赖以生存的食粮。
然而光所照及的地方，必有阴影。
就例如我正在观察的这个小女孩，在这个温暖的清晨，却蜷缩在被窝里抽泣，身体微微颤抖。甚至，我看到了她心里如墨般晕散开的绝望。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昨晚，这个浑身都充满着朝气的小女孩，目光炯炯的告诉父亲，她以后想要当一个农民的时候，心里洋溢着的愉悦与欣喜。而就在这个时候，气氛骤的冷凝，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眼神竟带了几分锋利，他告诉她，决不可能让她做如此低贱的事。
她哭了一夜，中间有一次睡了过去。她梦到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在老家的情景，她和奶奶弯着腰，在花生地里除杂草，风儿有些湿润，夹杂着几分杜鹃的香气；还有那天，她亲手在后山种下一棵核桃树，她给它浇水，给它施肥，看着它一点点成长；她在丝瓜地里和奶奶一起搭架子，一天天看着那藤蔓沿着架子爬啊爬，她幸福的觉得，生命是这样一件美好的事。可一切，却在那天变得不同了。她无意间看到父亲与奶奶起了争执。
“妈，你跟我们一起到城里去吧，我们那儿什么都不缺。”
“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就要呆在这。我哪儿都不去。”
“就算你要留在这，孩子得跟我们回去啊。”
“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得远远的，留我一个人挺好。”奶奶落寞的神情，如同一把刀，狠狠地刺到她心里。
她猛然惊醒。想起父亲对她说的话，又开始抽泣。看着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阴霾，我不得不承认，精神的扼杀比起肉体的疼痛有时候更能让人痛苦。其实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很是理解她父亲的心情。他从小在极其偏远穷困的山里长大，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如今的富足，都是因为最开始他决不甘心做个农民。正因为这个梦，他发奋学习，他敢于冒险，敢于去开辟别人想都不曾想过的道路。在他看来，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只有创新才能走在时代的最前沿，而他，自然希望女儿也能成为人上人。
客观的讲，我十分欣赏这位父亲对于梦想的执着，以及他在相信“创新可以改变未来”时，心里所涌现出的信念与希望。只是他的执着蒙蔽了他的双眼，梦想从无贵贱，而创新也绝不会局限于某个职业。
大概每一个父母在与儿女僵持时，父母永远都是输的那一方。在小女孩郁郁寡欢，食欲不振了一个星期后，她父亲终究是心软了。我倒不觉得惊奇，其实世上的父母都是如此，尽管他们都期望着子女聪明能干，能实现自己未完成的事，但他们更想要的，是孩子一生幸福安康。
女孩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明亮而澄澈，她认真学习生物，常常阅读植树种花种庄稼的书籍，每到假期都会回老家跟奶奶实践学习。老实说，我最是喜欢这样年轻的生命在心里对未来的渴切和乐观。单纯又美好，如同是那幽夜里绽放的昙花，美到极致。
但任何时候，追求梦想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其中最大的困难，往往不是付出努力之后，梦想仍遥不可及，而是有朝一日，梦想竟然动摇。
城市在以世人难以想象的的速度发展着，随着年岁的增长，女孩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父亲执意要她选择那些前沿的专业。网络化的时代，科技化的.时代，需要太多太多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才。但尽管如此，她依旧喜欢农业，并且，她也觉得，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为了创新付出，那么她只要安分的守在后方就好。奶奶也被接到了城里。近几年城里的空气越来越不好，奶奶的身体也衰弱得很快。父母的工作太忙，总是无暇顾及，于是女孩便私自决定，自己带奶奶回老家一趟。
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情景。原本清新的空气变得浑浊，房子被夷为平地，而那些原本种着庄稼的土地上堆积着各种建筑材料，家背后的小山丘原本树木青葱，可现在却一片光秃。载着树木的卡车颠簸地从她面前开过，扬起漫天风沙。风沙背后，她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整洁的西装，在这群穿着工装的工人里显得有些突兀，他脸上带着他固有的微笑，愉悦地和身旁的工人交谈。许是沙子揉了眼，她的眼框已经湿润。她想要唤出声，可是却发现自己喉咙竟然涌上一丝腥甜，她终是唤了出来，“爸爸。”
她的双眼里面涌现出无比复杂的情绪，愤怒，悲痛，难以置信。她父亲猛然转身，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你怎么在这？”醇厚的声音里，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喜悦。这样的喜悦，却更加让她心里一沉。
“爸，家里变成这样了，奶奶知道吗？”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以掩饰它微微的颤抖。
“她年纪大了，我也不想她多操心。反正我们一家人现在也在城里住，倒不如让这个地方，发挥它应有的价值。”
“我本来想带奶奶回来看看的，她现在在车上睡着了。”她顿了顿，又开口道“爸，你一直都是我最崇拜的人，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一直在做的，是我最厌恶的事。”她抬头看向父亲，眼泪从脸颊滑过，被风吹得有些冷。
“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你爸我做的事，一不犯法，二不违心。人们失去的庄稼，我们都会照价赔偿，这山上砍的每一棵树，都会充分实现他的价值，这里即将建立的工厂，将会产生比原来这片土地所能产生更大的价值。你以为现在我们的生活质量为什么会提高得这么快？孩子，梦想需要代价，创新需要代价。你既然要吃鸡肉，就不要嫌杀鸡残忍。这些，才是现实。”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觉得，她会就此妥协。
“你说得对，这世间做到任何一件事都得付出代价。爸，在你眼里，失去的庄稼树木和这个工厂将要产生的价值相比微不足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天变得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浑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奶奶找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肺病却越来越严重？爸，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我们的家啊，那后山的树是祖祖辈辈一点一点种起来的，这些东西，怎么可以用什么生产价值来衡量？这代价，你付不起，也没有人付得起。”她转身而去，只给她父亲留下一个背影。
他父亲愣愣地呆在原地，一言不发。风呼呼地吹，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动摇的声音。
她准备要上车，发现奶奶坐在副驾上正在往四处瞧。心口一窒，她立即抹干泪水，跑上前去，“奶奶，你睡醒啦？”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都怪我太久没回老家了，路都走错了。奶奶，我们今天只有先回城里了。”
“傻丫头，外边风挺厉害的吧，瞧你眼睛都给刮红了。”
“奶奶，你说一个人要是犯了很大很大的错该怎么办？”
“犯错好啊，你犯了错，就知道什么是对的了。犯了错，就要改。”
“奶奶，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农民。要像您这么勤劳，像父亲那样总是产生不一样的想法。至于头顶上这片灰灰的天，我会在我的行业付出我的努力。哪怕，只是让它变蓝一点点。”
夕阳将这辆小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知道此时她已不需我的陪伴，因为我的力量，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尽管疼痛，但这便是成长。她大概终于明白，创新不光需要开创的智力和勇气，更需要坚守，要坚守住梦想的初衷，要坚守住代价的底线。
哦，你问我是谁。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有人叫我上帝，叫我真主阿拉，叫我佛，叫我神明。但我觉得，我只是潜伏在人性深处对过往错误的忏悔，对美好明天不灭的希冀。
只要有人在，我便不死不灭。只要有我在，明天就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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