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把身子拧成一张条凳的形状,掼倒在停满了自行车的宿舍楼前。黑褐驳杂的覆毛,袒着米黄色的肚皮,活像一条在泥泞的雨夜用来垫脚的绒毡。
摆好了这副乞赖的姿势,便乜眼瞅着一对路过的情侣。女孩惊叫着说,呀,这猫真可怜,腿都断了。男孩蹙着眉,显出附和的同情的神色。
我弯下腰,看见前腿的肘弯上结着硬币大小的痂,洇干的乌血黏着毛发。兴许是和同类殴斗留下的伤痕——但我知道,志摩素来是不以为意的。它只是躺在原地嗷嗷叫唤着,嘹亮而略带嘶哑,如同炫耀感伤的诗人。
门卡在感应器上刷出了清脆的滴滴声,脚边仿佛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志摩扬起微微发了福的脸庞,透出倦怠的漠然的神色。眼洼里滚着两团干燥的鹅黄——其间曾经熊熊燃烧的漆黑火焰,已不知何时熄灭——如同两枚干瘪的杏,眼芒短促而焦急。
我却知道志摩并不是在看我。它的视线总是被乔装的暧昧隐蔽。过去,这双眼睛属于一个俊美的少年,潋滟地注目着你,却不吐露分毫心迹。它瞥向了我所伫立的门前,这一刻,那目光又像是不倦地奔徙着的河流,在疲惫的跋涉的尽头,终于吐露了默哑的温柔。
门后是套间公用的客厅,进门正对着西墙的书橱,北首的窗下嵌着一排矮柜,垒放着杂物和电器。柜脚边趴着一只蓝色的塑料食盆,沾着一些黯淡的斑点,却并不让人生厌,反能觉出流年的从容。贴着南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肮脏的'方桌,隔出了些微的曲折之感。志摩出走以后,陈设就改换作了现在的格局。寥寥月余,竟很难再回想起当时的模样。
志摩也愣住了。推开门的一霎,它轻烟般地掠过缝隙,又蓦地顿足,低沉地呜咽着,踯躅不前。它认出了食盆,仿佛闻到了熟稔的腥香——曾经填饱过它的肚腹、如今却是为另一只猫准备的食粮。它无声息地绷起了身子,微微前倾,撇去腿伤的狼藉,倒也显出一副优雅而审慎的仪态。
与此同时,喜悦也从西厢Z君的小舍探出了脑袋。觉察到了不速的访客,体态却不见丝毫慌乱,隽秀的眉眼亦如平素一般的驯顺,像一面圆桌上摆放齐整的杯盏。
恰似电影中旧爱偶遇了新欢。志摩和喜悦遥遥地对峙着,画面定格,谁也没有逾越这意味深长的静默。你感觉不出那是暗藏了敌意的审度——宛如一场错愕又漠然的邂逅,空气里晕染了淡淡的苦涩,像是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只有烟叶的味道浸没指间。
无言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志摩就像是意外地闯错了房间的绅士,不等主人诘难,礼貌而又不失颜面地转身退别。我看到它的脑袋不低不亢,我望着它的步履从容而轻盈。我的手无意地拂过门扉,只听见门轴在转动时幽幽地呻吟,好像从遥远的岸边吹来了涛声,踏着湿漉漉的紫色的雾气。
仿佛过了许久,才传来沉闷的扣响,像一只熟透的柿子跌落在泥泞的土地。
在细诉的五月与觞歌的七月之间,上海的雨季悠悠地做了一场晴暖的梦。这便是一年中最动人的时节。梧桐的摇曳着妩媚的新绿,绣球花低垂着粉色的裙摆。不苟言笑的灌木丛里飘出了栀子花的香味,在朝北教室的窗台上晾成了日光一样的乳白。
我想,猫儿应该也知道这些吧。每到这个季节,它们就如一抔从晴空里抛洒下来的沙土,散布在北苑的每一个角落,等待喂食,追逐配偶。志摩的叫声回荡在燥热的午后,像是一只筋疲力尽的八音盒,灰蒙蒙的鸦群似的扑簌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路人丢下一盒残羹,它把整个脑袋都扎了进去,只有喉管里传来咕咕的闷响。不远处,Z君的窗口显出了喜悦蹲坐的剪影,安静得像一朵橙黄色的云。它时常这样眺望,偶尔和你眼光交汇,便会低着脑袋倏地跳下窗台。
许多年前读过夏目漱石的小说,总觉得猫是一种惯于偷窥人类的动物。就这一点而言,或许猫和我就没有分别了——换句话说,此时此刻,我也正在被这两只猫窥视着。据说,猫眼睛里的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喜悦和志摩大概也不例外。这样的色调恰好适宜记录历史:尘土飞扬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卓别林式夸张的肢体动作,略带忧伤的叙事,隐含反讽的抒情……
我抱起了志摩,它焦躁地挣扎起来,拧动着从我怀里跳脱。跑出三五米,却又回头瞥了我一眼。神似一千日元的钞票上印着的夏目漱石,微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平静的哀愁,像是在悲悯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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