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一列北上的列车上,我认识了一个小女孩。
我的家乡在南方,经常坐着火车从百花盛放的沿海滨城,沿着漫长的铁轨一路北上。由于高考成绩原因,再加上我填报志愿的错误,只能无奈地选择了一所外省的大学,而我的家乡见证了我成长的光辉与阴霾,临近高中毕业时光,我将一个精美的本子传遍全班同学,让每个人都留下最真切的情感告白,无论好坏。
踏上返学征程的那晚,天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为了不麻烦父母,我不让他们送行,独自唤来一辆出租车,从老家沿着泥泞的山路一直驶向车站。一路的颠簸,几乎要将临走前父母给我烧的丰盛晚餐吐出来,还好,就在我肚腹风云涌起时,车子终于到站。
我连拖带扛,艰难地带着几箱行礼好不容易走上列车站台,从兜里掏出早已买好的车票递给守候在车厢入口的列车员,他看了看,示意我赶紧上车。我在登上列车时,用眼光余角瞥了瞥月台上那口圆环形的挂钟,再晚几分钟进站,就赶不上这趟车了。我所乘坐的这列车是设备落后的绿皮车。(中国作文网 www.sanwen.com)
当我七手八脚将行李放上行李架上时,仿佛卸下一个大包袱。由于我的坐车时间临近午夜,除了刚才进站时,车站人头涌动,现在我所坐的这节车厢,是卧铺,人不多,我走到列车出入口处稍稍喘口气后,回到车厢,爬上自己的睡铺,刚想打开头顶的小灯管,按下开关却无任何反应。我稍稍感到意外,却很快沉静下,翻过身,伸手打开床左侧的车窗,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一丝被疾驰的列车一带而过的光亮,很快又不见踪影。微凉的夜风从被打开一条缝隙的车窗中不断灌进,吹在我的额头上,头脑顿时清醒了几分。
在列车的行李架上,除了我刚刚放上的行李外,还横七竖八摆放着各式的行李,闭上眼,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有规律声响,会忘记这是在奔驰的列车上,更像一个杂货库房,这里摆满了床,摆满了行李。还躺着各种陌生人。由于我的铺位在最上层,这时,在我对面下铺的一位中年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在漆黑的空间中熟练地摸到自己身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然后又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打开手机中的照明功能,无聊地看起报纸来。手机发出的微弱光芒除了照亮他拿在手里的报纸外,四周一片昏暗。我躺回床上,在昏暗的空间中望着车厢的天花板,有一种躺在家中睡床上的感觉。
那晚,在列车上,四周静得好像只剩我一人。除了车轮行走在铁轨上发出有规律的清脆金属声外,四周静得能听到手表秒钟走动发出的滴滴声,好像进入一只巨兽的喉口,静静地听着它匍匐的呼吸与心跳声,躺在卧铺上,除了聆听邻座铺位的旅客发出的呼噜声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辨别方向。
当我的头一靠到铺位上,脑海里会出现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那种幻想,曾在小时候出现过。我干脆翻过身,对着漆黑一片的车窗,从有规律的震动中感受列车在前进,听着呼啸的夜风从车窗缝隙中不断灌进,还有模糊地看着突然相向而行,贴身擦过车窗的其他列车。当我对一座具有包容性的城市充满浓厚的研究兴致时,早在踏上这辆北上的列车就开始在做着准备,脑海除了容下无边无际的黑夜,还有关于那座大城市的点点滴滴:万里长城,天安门,鸟巢,烤鸭,京剧……所有这一切让我无法不期待,虽然远离家乡,但这是一场令人充满期待的行程。我感受着夜风时而轻柔时而粗鲁的抚摸,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趴在床铺上终于沉沉睡去。行程中的我太疲惫了。此刻,未来美好的目的地是唯一能让我安然入睡的麻醉剂,夜里,还因为我喜欢翻来覆去,差点从上铺滚下,还好有床沿的护栏让我有惊无险。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感觉有一道强烈的光芒照到眼皮时,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我揉揉惺忪睡眼,再次爬起身望向床外时,列车仍在疾驰中,窗外的远方既有绿油油的一片原野,也有错落有致的木屋区,还有随即消逝的大桥,江河,隧道。这样的景致对我来说非常美好,尽管这对经常出远门的人来说已习以为常。此刻,我很想拿来笔纸,用文字的方式将这美丽的景致写下。
我稍稍抬起头,爬下床铺,刚下到车厢过道时,突然,从过道走来一个小女孩,刚开始我没在意,以为是哪位旅客的孩子,小女孩走来时,朝我打了个招呼。我微笑着,回了她一声,然后看了看手表,又望向窗外。
我不确定现在列车行驶到哪里了,当一位推着卖早餐小推车的乘务员走过时,我买了一份早餐,向她询问,才知道列车已接近天津。经过昨夜漫长的行驶,我从南方跨越到北方了,当列车在中途站停车时,我这才发现四周乘客的面孔已经变了,昨夜睡在我对面下铺看报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车。列车每在一个中途站停靠,又会上下一批旅客。如此循环,让我无法与车上任何一人进行过久的交谈。当列车驶过一片原野时,我能清晰地闻到从窗外飘进的阵阵与自然亲近的气息,透进鼻翼,让人迷醉。
当我将目光移回车内时,却发现那个小女孩也如同我刚才那般,站在另一个车窗前,陶醉在这美景中。她也在此刻收回了目光,朝我会心地笑了笑,我从她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女孩走到我跟前,用娇滴滴的声音问道:
“你好,大哥哥,很高兴认识你!”
听到小女孩叫我名字,我很吃惊,直到我确认自己没听错时,这才反问道:“小女孩,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我刚说完,小女孩竟然指着刚刚推着早餐车走过去的乘务员说:“那是我妈妈。我们都是北方人,而且就住在距离你家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小女孩的话让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在漫长的行程中,还能遇到半个邻居。我再度仔细打量了小女孩一番,从她清澈的眼神中,这才想起好像的确在家附近的某条小巷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哥哥,我叫洛晓菲。”小女孩淡淡地说着。
当她说起这个名字时,我想到那条巷子真的住着一户人家,他们是几年前从北方搬迁过来,但他们的孩子不会说我家乡的方言,只会说一口流利的北方话。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然后转过身,安静地站着,将目光再次移向窗外的美景,这让我开始对天空与大地有了一种崇敬感,感叹它们竟然能创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景象。虽然此前,我也曾几次坐过列车,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那么真实地感受到这些景所带来的崇敬。
列车已进入北方区域,其实连我也不清楚南北的区域划分,只知道长江黄河往上便是以北,往下便是以南。车窗外不时会出现辽阔的原野,那里是成片成片的野草,还有看上去一片嫩绿的原野,云朵像袅袅上升的炊烟。天与地在尽头连接在一起。在南方,我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天空。那刻,我想也许北方是更接近天的地方。
列车快到站了,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起来,我已嗅到北方的气息。就在列车到达北京之前,还在一个无名的中途站停了几分钟。
那是一个无名的小站,整个站台空空荡荡的,只有偶尔看到几个身影托着行李包走过站台上车,那些大概是搭便车前往北京办事或游玩的人。虽然此时正处于八月底九月初的暑期末尾,但这站台的冷清让人感到一种渗心的寒冷。铁轨下铺着的木条,不知是因为天气潮湿,还是这里的铁轨路段淋过水,看上去湿漉漉的。看似坚硬的木条,却好像有点承受不住火车的重压,刚刚那个小女孩就在这里下车,在走出车门那刻,她几乎是蹦跳着走过,轻盈而活泼,从列车的出口过道一直走到花岗岩的站台,再踏到松软的土地上。
由于我要在这里买点东西再回去,也跟着她一起下车了。刚走出车站,便经过一片原野地,这里有鸟儿的叽喳声,有蟋蟀躲藏在草丛中的隐隐叫声。还有小树在随风轻摆。这一切,让我想起关于南方的一切人与事。
小女孩就走在我前头,突然,她回过头对我说,她曾在这片松软的原野土地上涂鸦过自己的梦想,她说想当诗人,将这荒凉而又美丽的地方用一行行干净而纯粹的诗句记录下。这让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位穿着素白衣裳的女生,自由自在地穿行在这片原野中,想自己所想,写自己所写。记得我在南方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女孩时,并不知道她是北方人,但感觉这家人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很明事理。
那时,听那条巷子里的其他人家说,这个名叫洛晓菲的聪明乖巧的小女孩将来必定是才女,还非常羡慕洛晓菲的父母,生了个如此聪慧的女儿。后来小女孩去了南方一所小学上学,虽然只是上小学,我曾经看过她写下的那些分行的文字,既纯粹又有灵气,就像我在列车上看到的远方的那些自然美景一样。
“洛晓菲的诗歌写得真好,将来一定是一位才情兼备的.女诗人。”在家乡时,我曾听见那条巷子里几位邻居如是说。虽然我同样期盼洛晓菲能成为我所期待的才女,但这也许是个不好预兆,当纯粹的才情被纳入人为培养与追捧时,很有可能会枯萎。
我们就此告别,这一别便是若干年,我怀揣着小女孩能蜕变成一名真正的诗人之梦继续自己的学业。虽然我是中文系的学生,但我自认为并没有成为一名作家的资历,毕业后,成了一名业务员,我很想选择留在北方工作,可这座城市激烈的竞争让我无法适从。但经过再三思量,我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接受挑战。
有一天,当我来到一个小镇跑业务时,突然想到若干年前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不知道我所期待的梦想,她是否达成了。我来到她家时,是她母亲开的门,当我得知她如今已经离开学校多年,吃惊不已。
现在,她成了个体经营户,我问过她的父母,只看到她那满脸皱纹的母亲叹着口气:“自从高中毕业后,晓菲便离开了学校,到邻市做服装批发生意去了。”说这话时,她的母亲眼神稍稍有些游离,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当我按照她母亲提供的地址找到洛晓菲时,她正在一个内房的仓库整理货物,我站在门口,很快便认出了她的背影。她转过身,也很快便认出我,朝我抛去一个微笑,只见她束着一个马尾辫,穿着拖鞋,眼神疲惫,眼袋很重,目光呆滞,脸上泛着油光,看上去有些像中年妇女。此刻的她,已经完全失去几年前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股灵气。
“你现在还写诗吗?”我问道。
洛晓菲摇了摇头,转身从内房一个落满灰尘的废纸堆中抽出一叠纸,递给我:“这些都是以前的,不过现在已经没闲心再写这些了。”
当我看着这些用钢笔写下的曾经让人心颤的诗句时,心不由地一阵抽搐。
“妈妈,我要尿尿!”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呼唤声。
在我惊讶的眼神中,洛晓菲二话不说,马上拉起小男孩的手向厕所走去。
当我匆匆与洛晓菲告别后,走出门口时,目光忍不住望向远方的原野,那里有蓝天,有稻田,一切依旧,只是在我眼神中有些褪色。
我沿着返回车站的路,再次走过那片原野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唤,回过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洛晓菲,她追了过来,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刚刚哄下孩子午休,这才有空跑过来。
“这里曾是我天堂。“当她踏进这片原野时,目光好像在瞬间重新回归清澈。这时,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几年前和她在长途列车上偶遇时走过这片原野的光景,那几秒里,我又将她当成一个灵气四溢的小女孩。然而,残酷的时光消磨了我们彼此间曾经的熟悉感。
我问起她为何会来到这里当个体经营户,又是何时结婚的,她只淡淡地回着,高中毕业时父母已不再为她支付生活费用,她必须独立生活。当她问到我的理想时,我沉默了,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想当作家吗?”见到我沉默的样子,她反问起我曾经对她说过的理想,就在我无言以对时,突然,她想了想,拉着我的手往原野的深处走去,我们穿行在过膝的茂盛野草中,野草与裤脚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当我们终于停下脚步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木屋,那是一座废弃的木屋,里面放着一些干草,看上去像是牧羊人放羊时用来遮风避雨的地方。当我回过头望向身后时,刚才经过的杂草,被我们踩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就像我们走过来时,没有路,如今成了一条通向远方的路。我不知道在这片辽阔的原野中到底还隐藏着她多少秘密。
当我不解地看着她时,她走进小木屋,拿出几张纸,她似乎看出了我疑惑,说这是有时带孩子烦闷时,会独自来到这里,写写诗歌,虽然写诗的灵气已大不如从前。我有点不理解,却也恍然大悟。当她在看自己涂鸦的那些诗歌时,幼年的灵气,青年的秀气,中年的俗气,甚至老年的苍茫同时汇聚在此刻的眼神中,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复杂到让我无法看到瞳孔中曾经映出的远方。
那次告别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甚至连她的丈夫也没见过。又过了几年,当我一次旅行再次乘坐列车经过那片原野时,当初的绿皮火车已换成红色的高速列车,我爬上卧铺座位,列车开动时,一股清凉的风拂过我的额头,顿时让我清醒许多,不免对自己当年放弃理想的鲁莽决定感到懊悔。
我不知道她在人生这十年间到底经历了何种人世变幻,原野与野草,天空与大地是否能窥视到她的心。如今,除了她留下的已不能再次纯粹而清澈地望向远方的目光外,我已找不到任何答案。
当我的目光再次透过车窗望向远方的原野时,突然失去了方向感。文/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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