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父母外出打工,我被寄居在外婆家。外公去世的早,家里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所谓庆幸的是,大姨家离外婆家不远,时常过来带着表哥表弟来看望她,让她心里舒服一点。
和外婆在家无趣,便跑到大姨家,和表哥表弟玩,有时候尽兴,都忘却了回家。
外婆腿脚不好,却蹒跚着到处找。村里找不到,便去大姨家。外婆家离大姨家中间有个偌大的池塘,外婆总要站在池塘边张望一会儿。
渐渐的,外婆不许我出门,不许我跟大姨家的孩子玩。她说,哪一天我要是再和表哥表弟一起下水,就让我淹死在水塘里,她腿脚不好,是不会去打捞我的。说着说着,她自己就哭了。
我说,外婆为什么不让我和表哥表弟玩,大家都是你外甥,为什么会有偏见。
外婆说,大姨家的孩子有大姨和姨夫看着,母亲把我交付给她,她就不能让我有一点点的闪失。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棵梨树,夏天燥热,外婆就搂着我在树下乘凉。我想着表哥和表弟,就变得不安分。
外婆说,天太黑,那也不能去。末了,她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静静的看着她,她把蒲扇摇起来,看着永远都看不清的天,说,从来有个人,专吃小孩子。有一天,他去走亲戚。夜里,亲戚听到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亲戚点着灯,看他在吃东西,就问他吃什么,他笑着说,我在吃手指头~
我吓的紧紧地抱住她,蒲扇打在了地上,我一直把手拳起来,想着不要有吃小孩的人过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有段时间,我不敢看自己的手指头,总觉得自己都能把它们咬下来。
夏天的夜,凉风习习。屋后问蚊子很多,外婆就拿着蒲扇轻轻的摇晃着。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听腻了,再也不会害怕自己的手指头被咬掉了。外婆看到我依旧精神十足,便要给我讲一个她昨天夜里做的梦。
梦里,又是魔鬼蛇神,不是吃人,就是互相吃着。我紧紧地抱着外婆,夏夜的风吹在后背上,凉飕飕的。
我害怕,便央求外婆讲个好好一点的。
外婆看看风中的梨树叶,哗哗地响。
外婆说,昨天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回到以前。那时候母亲和大姨还小,梨树上长满了梨。大姨就站在树上使劲地晃动着梨树,母亲就站在梨树下接着梨。
“结果满树的梨落下,把你母亲砸得呦,捂着脑袋拼命哭。我一气之下把你大姨打了一顿。你妈看见你大姨挨打,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疼了。这两个孩子……”
外婆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外婆,我想我妈了。
外婆笑着笑着就哭了……
(二)
外婆不仅“喜欢”做梦,还会解梦。比如我说梦到飞起来,外婆就说要长身体,我说能到一匹马,外婆就说要交好运,我说能到在吃肉,外婆就在我鼻梁上轻轻刮一下:“是不是馋了?小馋猫。”
当然,外婆解梦也有不准的时候。
那天我说,我做梦,梦到我都蛇。
外婆说梦到蛇,是要有钱了,有钱就给我买一斤肉,让我解解馋。
到学校的时候,得知学校要发校服。每个人要缴纳四十元的校服费。我不知道怎么和外婆说,也不知道外婆怎么给我凑齐这四十块钱。
放学的时候,就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吆喊着,让外婆去村委会接电话。
母亲终于打电话回来了,我一路奔跑,一直想着怎么和母亲聊聊想她的,还要问她要校服费。
跑到村委会,村长回去吃饭,看见我跑过来,就确认说我母亲打来电话。
我跑到屋里,正听得外婆说:“涛儿一会儿就放学回来,你一会儿再打来吧。”看见我跑过来,她慌忙说,“孩子来了,喂喂……”电话的那头挂断了。
外婆小心翼翼地把电话筒放在电话旁,对我说,等一会儿,一会儿母亲就会打来电话。
我们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一直等到村长吃完饭回来,问外婆怎么还没离开。
外婆生气地说:“这个二妮儿,说好一会儿打电话过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打?”
村长看看电话旁边的话筒,责备道:“你电话都没挂上,她电话怎么能打进来?”
外婆说:“我以为她待会儿要打过来,放在旁边就可以了,怎么……”
我的眼泪一下子决堤了,我使劲拍打着外婆,内心全是仇恨。我一直埋怨着都怪她,不知道是不是打疼了,她也哭了。
我哭着跑出去,不想回家,就去了大姨家。
大姨已经吃过饭,也没有再做。只是数落着学校怎么老是要钱,一边数落,一边把刚借来的钱一遍遍地数着。表哥和表弟就杵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
看到我去,大姨就问我是不是真有“校服”这事儿,见我点点头,她才叹了一口气,把钱递给表哥和表弟。
大姨想了一下,问我,外婆有没有给我筹到钱,我轻轻地摇摇头。大姨思索一下,把表哥手里的钱拿下来给我。
表哥不满地哭了,问大姨要,大姨说家里的钱和借的钱就那么多,外婆哪儿有能力给我筹钱,就把钱给我。
表哥哭着说,为什么不拿表弟的。大姨骂道:“他小,你都不能让让他?”
末了,大姨还是把表弟的钱要下来给了表哥,她说表哥要买的校服大,过两年可以给表弟穿。
她骗表弟,等表哥不要了,校服自然是他的。她把钱给我,等我妈回来会给他买件新的。
我说,大姨,等母亲回来,就把钱还给她。
大姨笑着说:“不用了,就算给我外甥结婚随礼了,等将来我外甥结婚了,我就不去了。”
现在想想,都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大姨的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得,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记得这句话,如此的清醒。现在,多希望还能听听大姨对我说句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校服就放在我的枕边。
外婆知道我校服从哪儿得来的,她没有说话,怕不敢许诺罢?
外婆没有给我讲她昨晚做的梦,她在我床头坐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说话,便自己离开了。
第二天,我和表哥穿着新校服站在小操场里,表弟就站在国旗下面挨批斗。他抬头看看我们,嘴巴撇了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三)
过了几个月,梨子落了,秋意愈渐的深了。
我得了两张奖状,外婆用浆糊涂在不相称的灰色墙面上。
这一次,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外婆说,我很好,还得了奖状,表哥和表弟什么都没有,被打了一顿。
我就抢下电话,一个“妈”字还没有喊出口,就被眼泪狠狠地压了下去。
外婆一直在旁边说:“喊啊!喊‘妈’啊!”
母亲也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涛儿,叫‘妈’,叫‘妈’。”
母亲或是太着急,竟也哭了。
可是,喉咙一直有一个东西卡着,怎么也说不出来。
外婆终是心疼话费,她拿过来说:“孩子没事儿,可能时间久了,有些生疏了。”
我再夺过电话,却始终依旧。听到母亲哽咽,更是心急如焚。只是往返几次,终不能够。
母亲“放弃”了,说,不叫就不叫吧,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这一次,我没有责备外婆,是我太没有用了。
晚上,我坐在梨树下。深秋的风卷落枯黄的叶,温暖和凉意一直来回荡漾着。
外婆过来说,天凉了。见我没有起身,她也坐下来:“这回好了,这回你可以跟你爸妈回去了。”
许是一年的思念冲荡着,我抱腿哭了起来。
外婆说:“这有啥哭的,回家以后,家里就不是你一个人了,啥时候想过来,看看我这糙老婆子,你就过来陪陪我……”
外婆拉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一把,然后问我啥时候还来。见我不说话,她说,等到梨子再成熟了,她就给我留着,只是不知道要留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擤一把鼻涕,然后站起来进屋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用铲子把墙上的奖状全部锵掉。外婆坐在庭院里看着,没有说话。
老墙的土松了,被锵掉一大块。外婆说,拿回去吧,拿回去给我父母看。
晚上,她又来我房间,看我收拾东西,她自言自语道:“你猜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什么梦。”她顿了一下,许是看我的反应,见我默不出声,她又说,“我梦到屋后的梨树挂满了梨,你妈带着你和你大姨,你大姨又跑到了树上,使劲地晃啊晃啊,你妈还在树下。那么大的人了,又被砸哭了。只是你大姨大了,我打不了……”
外婆说着,叹了口气,我抬头看看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说不出口。
越是离母亲回来的日子近了,越不想说话,好像要一直积攒着,等母亲回来再说似的。
从那以后,和外婆的话渐渐的少了。我曾要求母亲把校服钱还给大姨,推让几次,她始终不收。母亲有没有给表弟买衣服,我不知道,我也从没见过。
从外婆家回去的时候,我走在最前面,母亲和外婆走在后面。
我听到母亲说:娘,我们走了。
我听到母亲说:涛儿,跟你姥打声招呼再走。
我听见母亲说:娘,你这是干啥?你哭啥?俺们要不是不来了?
我没有回头,我害怕和外婆道别时又哭,我害怕外婆会舍不得我离开,我害怕我的不离开会和父母再离开。
我听见母亲说:瞎养了这个白眼狼。
我听见外婆说:孩子总是跟着父母的。
(四)
外婆再没有跟我讲过她的'梦。
小学毕业,上了县城的中学,然后高中。
外婆跟我妈打电话,说梨树上的梨熟了,让我们去摘,我妈说我上学没时间。
过几天,外婆说,梨都摘下了。大姨一个人拿着竹竿敲得,人长大了,也懒得上树了。
外婆,什么东西都喜欢放着,放到月饼生了虫,放到粽子干瘪着发了霉,放到好好的东西,坏了,才舍得吃。
总是所有的东西都错过了,才知道珍惜。
她总是劝我:吃啊,吃啊,快吃啊……
她渐渐的,喜欢把所有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把她听到的,经历过的传闻说的一遍又一遍。
表弟偶然感叹道:姥,这事儿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她静下来,像自己犯了错一样,默不出声了。
渐渐的,她有什么话,喜欢放在心里。大家去看她,她只是笑着听大家讲。
偶尔也会插句嘴,问一声:“啥叫‘安卓’?”
看到大家都在笑,她也尴尬地笑笑。总是找不到话题,总是跟不上节奏。
好容易趁着空隙,她开心地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大姨说:“又开始讲‘老古戏’了。”
外婆笑了,然后搀着膝盖站起来,问我们想吃什么饭。
她一个人坐在灶台旁,灶台里的火印的她的脸红彤彤的,眼睛红彤彤的……
(五)
大姨出事的那阵子,我从学校放假回来。那天下大雨,本想让母亲去镇里接我,她说在隔壁镇上的卫生院里,大姨住院了,让我一个人步行回去。
我回到家,大杠自行车就停在院里。母亲不会骑车,便步行去了隔壁镇子。
我骑车在泥泞的小路上挣扎了七八里路,好几阵,后轮上塞满了泥土,我推不动,就想把车子扔下不管了。
几经挣扎,才来到那个卫生院,在重症监护室里看见了大姨。
重症监护室不像电视上看的那样,它只有一个小屋,屋里有一张病床,病床的旁边是一个氧气罐,除此,再无别的。
大姨半躺在床上,她没有戴氧气机,一如平时一样,和母亲聊着天。
若非看到母亲湿润的眼睛,我真的以为,大姨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想躺下歇息一会儿。
看到我进屋,母亲转过一边擦拭眼泪,大姨一把抱着我,一边抚摸着我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我下雨怎么来了。
我走出门,便是繁华的菜市场,只是如今,在雨中也变得冷清了。
“两边的店铺冷冷清清的,没什么生意,店家也跟着摇椅摆动了起来。这漫天的雨,下的让人想哭……”我在日记中写到。
寻觅一条街,买了两斤葡萄给大姨送去。
大姨很开心,笑着说,我知道孝顺她了。
母亲没有说大姨得了什么病,大姨说:“涛儿,别和你姥姥说大姨生病了。”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姨哭了。
从医院出来,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姥姥家。
我说,大姨不是让我们对姥姥保密吗?我们还去姥姥家干嘛?万一说露了……
母亲只是说一句:“我想你姥姥了……”然后就哽咽了。
到
外婆家,母亲让我先进入,她去趟厕所。或许洗把脸,或许想平复一下心情。
母亲进屋的时候,外婆说:“我正和涛儿说呢,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又回到小时候,你姐在梨树上拼命地愰,你在树下被落下的梨砸的哇哇叫,我上去就把你姐打了一顿,然后你笑的……”
母亲没支撑住,哭了起来。外婆疑问道:咋了?和大妮儿吵架了?
母亲捂着脸,艰难地说是和我父亲吵架了。
外婆骂了一通,让我们住下等着父亲去认错。母亲以我回去拿作业为由,回家了。
听我妈说大姨得了尿毒症,有些时日了,说快挺快的。
我和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大姨不行了。
那段时间,正值考试,辗转一夜,第二天给外婆打个电话。
外婆说,她昨晚又做了一个梦,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梦,只是很真实。
她说她看见一条黑狗,趴在她的床头前,她说:你走吧,你别吓唬我。可是那条黑色的狗只是趴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
我说,你只是让它走,又没有给它开门,它怎么走?
挂过电话,却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
没过几天,外婆给我打电话,说大姨去世了。语气很平和,就像讲别人的事情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我说:是吗?也没有再说什么。平静的让自己都不相信。
大姨过世后,外婆在我家住了几天。我放假前,她离开的。
母亲说,让我放假时去外婆家住几天,给她说说话,让她别把事儿放在心里。
母亲说,外婆白天不说话,晚上大声地哭。
大姨下葬的样子我没有看到,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歇斯底里着,有多少人肝肠寸断着。
母亲说,外婆从知道这件事儿,到从我们俩离开,没有在她面前掉一滴泪,没有和她多说几句话。
去外婆家的路上,先转到大姨家,大姨的“新家”就坐在门前的田地里。
我没有去看过,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发现她离我好远,远的我再也抓不住。
我很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不用了,就算给我外甥结婚随礼了,等将来我外甥结婚了,我就不去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医院门前的那条路一直下着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突然无助了。
(六)
外婆家养了两只黑狗,一模一样。
那一年,梨树又结满了梨。外婆打电话让我们去摘梨。
母亲拿着竹竿在树下拼命地敲,她说敲得太慢了,要是有人上去愰一下树干,可以掉很多。
外婆在屋后静静地看着,两只小狗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我说,姥姥,最近做了什么梦,跟我讲一讲,我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地听。
外婆叹口气:“现在哪儿还能做梦,这两条黑狗整天不安分,有点风吹草动就叫唤不停,吵得我睡都睡不好,哪儿还有梦。”
秋天的叶落了一片,一阵风吹来,枝丫晃动着,似有人拼命地摇晃着树干,树叶擦着树叶,沙沙地响。两只小狗探出脑袋,拼命地叫着。
我看见,大姨站在树上,晃着梨树,梨子落下来,打在母亲的头上。
外婆看着看着笑起来,她笑出了眼泪,眼泪打在地上,声声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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