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一直到长大成人,我始终生活在大山里,这周围的大山是我伸手可及的家园,镇子外的山水是离我灵魂最近的地方。对于我来说,童年既清晰又模糊。岁月之刀剪掉了时光的许多残叶,一些事情早已水逝云飞,但另一些陈年旧事还能接连不断地彰显出来,它们早已定格在我记忆的底版之中。
譬如摸家雀蛋,就是童年时的快事。
家雀学名叫麻雀,头圆,尾短,翅膀不大,所以它们不能像其它的鸟一样飞得高远,大多活动在居民区或农场附近。家雀祖祖辈辈都在精心地刻画着自己,梳理着自己,但直到现在也没混出个好模样。长期与人类厮守在一起,家雀们各个练就了一身与人类周旋的本领,要想抓到一只机灵的家雀实属不易,因此我们这里都称其为家贼。称其为家贼不单是因其狡猾,大概还有偷东西的含义。因家雀平素以偷吃农民的谷物为主。所以人们视之为贼。由于名份不好,家雀就不可能受到人们的礼遇。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伟大领袖将麻雀、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列为必除的“四害”。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镇子里家家户户的前园后院里人们用木棍支起个十字架,披上破衣服、再塞进稻草、戴上草帽,用以吓唬家雀和其它飞鸟的稻草人。意思是说:老家贼,滚蛋吧!
暮春五月,莺飞草长,柳枝摇曳,葱茏葳蕤,真是一个可以听得见的季节啊!我和弟弟一放学便放下书包,到镇子外父亲工作的农场地边去挖野菜。那时我家养了一头猪,由于饲料紧缺,那头猪整天只能以我和弟弟挖的野菜为口粮。因此农场边上的田野里印满了我和弟弟的脚印儿。不肖用两个小时,我俩就已挖够猪的两天口粮。然后把挖好的野菜送到农场,父亲用他那辆骑了多年的“国防”牌自行车将野菜驮回家。我和弟弟便自由了。
一次,挖完野菜的我俩来到农场边上的汤旺河边洗澡,洗去一身的溽热后,便躺在一棵大榆树的阴翳下休息。虽天上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但从树枝的缝隙里却可看见成群的家雀在叽叽喳喳地嬉戏,它们大多成双成对飞离那棵大榆树,飞走时嘴里都叨着小得看不清的小虫子;一直飞到不远处农场的猪舍上,四面张望一下,便嗖地钻进猪舍的瓦盖里。淘气的我一把将弟弟拉起,告诉他不远的猪舍上有许多家雀窝。弟弟木讷地坐在树下,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着不高的猪舍说:“去摸家雀蛋!”弟弟还是未动地方。弟弟小时候的性格温厚、笃实,胆又小,论起调皮捣蛋,同龄的邻家小朋友几乎无法与我比肩。父亲总是说我的豁牙子肯萝卜---鬼点子多,我也因了的.鬼点子多,而换来了父亲的不少巴掌。
我连哄带骗,愣是领着弟弟偷偷爬上猪舍。我在先弟弟在后,顺着瓦盖向前摸去。未摸多远,“扑”地从瓦盖缝里钻出一只家雀,这家伙也真够贼的。它一定是发现了我们,我想。它飞到不远的高处朝着我俩叽叽地叫,意思是让我们快快走开。我不理它,顺着瓦缝摸进去,未摸着雀蛋,却摸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只未睁眼睛的雀崽子,它在我手里叽叽的叫着。那个落在高处的老家贼听到叫声,不顾一切地在我们头上盘旋、鸣叫,眼神里溢满了哀怨与凄凉,但它爱莫能助,只能无奈地飞走。
“哥哥,把它放回去吧。太小了,多可怜呀!”弟弟耷着头带着哭腔说着。
我瞧了一下雀崽子,真的是太小了,无法烧着吃,我扫兴地把它塞回窝里;接着摸下一个瓦缝,希图能摸到雀蛋。还好,又摸到草了,这时我激动不已,再向里面摸,有一种圆圆的、滑滑的感觉,我的手在里面搜寻,真的是家雀蛋,我喜出望外,忙让弟弟摘下帽子兜着,不多时,我和弟弟在猪舍的周围竟摸出六十多个家雀蛋。
回到家里,我和弟弟背着母亲,偷偷将那六十多个雀蛋放在烀猪食的锅里,架上火,躲在一边做着吃雀蛋的美梦。
不一会儿水开了,讵料打开锅盖一看,大喜过望的我立时傻了,锅的表层浮着一层淡黄色泡沫,用笊篱一捞,捞出一笊篱蛋皮子,所有雀蛋都化为乌有,我和弟弟心中纳罕。记得过端午节时,母亲不也是用锅煮鸡蛋(是在供销社用副食券领的)吗?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好,心犹不甘,冥思苦想到深夜,才找到煮蛋的秘笈。
第二天,山风振衣,我俩精神十足。挖完野菜后,驾轻就熟,果然又摸回比头一天更多的家雀蛋。这次我们没有回家,怕母亲发现,而是在那棵大榆树下来了一次“野外操练”。先在农场外面捡回两个大小不一的、烂了边子的破盆子,用河水刷一下,不用刷净(根本刷不净),然后用大盆盛上水,放在用石头支起的灶上,点上火。我和弟弟一边数雀蛋一边等水开,共有八十六个雀蛋,收获真是不匪,我和弟弟相视而笑。
大盆里的水快要开了,我让弟弟用小盆到河边舀回半盆河水,放入雀蛋,然后放进已烧开的大盆里;十分钟后,当小盆的水烧开时,雀蛋也就熟了。用同样的办法我们煮了三次,把所有的雀蛋煮熟,竟一个未破。那些雀蛋小得不盈一握,十个都顶不上一个鸡蛋,但在那个食不果腹、只有年节才能吃上鸡蛋的年代,能吃上与鸡蛋营养不埒上下的家雀蛋,我俩真是喜不自胜。齿腮余香中我们得到了一份足金的欢悦,回家的山路上飘着一串串我和弟弟清脆的笑声。
吃饭时,我和弟弟将没有舍得吃留给父母的那份儿,剥完皮后放入碗里,洒少许盐,用筷子搅碎,跟母亲说出原委。母亲嗔视着告诉我们说:那八十多个雀蛋,就是家雀的八十多个孩子,就是八十多个生灵啊!我忙说,那不是四害之一吗?母亲不语。
父亲下班回家,吃着香喷喷的“鸡蛋”,还喝了一杯当地的小烧,红晕的脸上写满了微笑。被蒙在鼓里的父亲吃了一次香香的“鸡蛋”。
岁月不居,世事更迭,我终于长大成人。告别了那个恶作剧的岁月,告别了那个政治挂帅、除四害的时代,但摸家雀蛋的经历却长久盘恒于我的脑际,已成为我内心忏悔的收藏。
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如雀蛋,只要一躬身就可以摸到,殊不知这一躬,需要一辈子的忏悔来做抵押。
当我在写这篇文字时,查找了《辞海》等不少资料,想查找“四害”一词,但都枉然。忽然想二00一年第三期的《随笔》上刊载的雷欧作家的《麻雀与曹操》,方知麻雀是五八年被划为四害之一的,后来由臭虫取而代之。原因是麻雀除吃谷物外,还是害虫的天敌。看来家雀的家族也是宦海沉浮。
往事已不可追矣。我当年摸的那些雀蛋,如能繁殖到现在,也该家族盛大,子孙满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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