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突然去世时,正好遇上了黄河口地区三十多年来不遇的寒冷天气。正在区里开会的我,因事先不知道任何消息,就穿着一身比较单薄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老家。
一下汽车,刺骨的寒冷便扑面而来,天空中一阵一阵飘下来的冰样的雪花便打在我的脸上。当时,悲痛欲绝的我似乎没有感觉到寒冷,然当我长跪在冰凉的泥土地面上长久地哭喊着母亲时,我的腿似乎慢慢地失去了知觉,被人架起时竟有一种不会走路的感觉。我踉跄几步,走到母亲生前用过的方桌旁,一下子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望着母亲安详的遗容,泪如泉涌的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痛心的悲凉与无边的孤独。此时,尽管哥哥、姐姐、嫂子们等众多亲人都围挤在母亲的老屋里,但我却觉得房子里空荡荡的。往日家的温度在哪里?家的气氛在哪里?家的温馨、娘的温暖又在哪里?我甚至有一种四顾茫然、混混沌沌的感觉。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歪歪斜斜、飘忽不定地飘在空中。头上是灰蒙蒙的云朵,脚下是陌生的土地,左边是望不到边缘的空旷,右边是不见人烟的荒凉。风裹挟着我,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痛彻心扉的悲痛告诉我,母亲牵着风筝丝线的那只手松开了,牵挂我、疼爱我、将我永远定格在故乡的那个人,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之于老家就如飘忽在天上的风筝一样,渐飘渐逝、渐行渐远了。
往常,每逢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便拄着拐杖来到我的身边仔细地打量我一番,然后便去沏茶水。喝茶水的期间,母亲总会伸出她那有些干枯的手摸摸我的手或脸,慢慢地和我聊着一些家长里短,说着一些让我放心、宽慰的话。而每当此时,我总会感觉到有一种热辣辣的幸福涌上心头,有一种热乎乎的温暖传遍全身。我也把在单位上听到的、见到的,把发生在我身上的、身边的高兴事和娘说说。娘笑我也笑,我说娘也说。有时,娘会和我啦起家中的过往,和我啦起自己娘家人的一些事情。从她那一脸追忆、一脸依恋的表情上,我读着娘的心事,体会着娘的感情。时间就在这种温馨里静静地流逝、前行,心情就在这种母子的对话中慢慢地舒展、熨帖。
有时,我曾对自己说,回家看母亲,我是带着想念而来,又带着思念而去。夜深人静的夜晚,每当回想起与娘的那些交谈,无边的慰藉就会立时把我淹没。有娘说话,真好;有娘心疼,真幸福。
(二)
娘去世的第一天晚上,我爬上了娘睡过的热炕头,盖着娘盖过的`被子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想。半醒半睡中,往日的温馨又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春日的傍晚,放学后的我站在高高的院墙上,飘着脚拽着刚能够得着的榆树枝子,一点一点地采摘着鲜嫩的榆钱儿,边采边往嘴里塞。正出来抱柴火的母亲看到后,赶紧把我叫了下来,她怕我一不小心从墙头上跌下来。之后,母亲在杆子上帮了把锋利的镰刀递给我。不一会,我便将一枝一枝的榆钱削了下来。母亲将摘干洗净的榆钱放在盆里撒上了少许盐,然后便将焦黄的玉米面倒了进去。没用多长时间,一个个金黄翠绿的榆钱饼子便在母亲的手中诞生了。咬一口刚出锅的喧腾腾的榆钱饼子,一股清香之气顿时溢满唇齿。冬日里,蔬菜很少。那留待过年用的棵棵白菜总也舍不得吃。每日里饭桌上摆着的除了咸菜,还是咸菜。为了能让孩子们多吃点干粮、多长点力气,应付那些冬季里特有的力气活,母亲会时常从白菜上剥下几层菜叶切成丝,把秋天晒起来的通红的辣椒放在灶中的火焰里烧一下,待烧出香味后,赶紧将其弄出来切碎放在白菜丝里,之后把白菜丝一分两份,一份放上葱丝,另一份则不放。这不放葱丝的一份是专门留给我大哥吃的,因为大哥从不吃生葱,他受不了那个味道。那时,日子虽然清苦、拮据,但在母亲的精心调剂下,一家人的生活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夏季的晚上,屋里闷热得很。在那个没有电灯,没有电风扇的时代,唯一的取凉方法就是扇扇子。记忆中,儿时的我总是在母亲所摇出的那缕缕凉风里进入梦乡。我总认为母亲手疼的毛病就是给我扇扇子造成的。我清楚地记得,每逢后半夜,母亲便在一阵阵麻木、疼痛中醒过来,两手交叉着互相抓、掐着麻中带疼的关节。看着母亲的难受样,我忍不住对母亲说以后还是别给我扇扇子了。母亲笑着说,傻孩子,扇扇子哪能落下病根,娘的手是吃糠咽菜那会儿,凉一把热一把地淘菜时落下的病根。等将来你能挣钱了,咱们的日子好了,你花钱把娘的病治好。然等我真的长大挣钱了,医生却说像我娘这样的陈年旧病,根本就没有能治的药。贴膏药、打止疼针都不起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地养着,或许时间久了,奇迹就能出现。
深秋时节,当从庄稼地里运回来的玉米堆成山时,母亲总是在哥嫂们出去干活时,偷偷地掰着玉米皮。哥嫂们见了赶紧阻拦,但他们前脚刚走,母亲就又忙活起来。有一次,大哥发了火。他对娘说,你只要给我们看好门就行了,其它的事,你啥也别管。娘说我那不成了废人了吗?大哥攥着娘的手说,娘啊,你手疼时,我们也心疼。或许是大哥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娘的手疼病自不再操劳家务后,真的不治而愈了。
我忘不了上高中时,每逢春节后开学时,母亲便把仅有的一书包馍馍给我装好,让我带到学校,而自己则在家里吃粗粮;我忘不了母亲装着我吃工资和结婚后给她买的烟、穿着儿媳给她买的新衣服到处“炫耀”;更忘不了我们一大家人高高兴兴地给母亲过生日时,母亲那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正如舅舅说的那样,中年丧夫的母亲用她那羸弱的身躯顽强地支撑起了这个残缺的家庭,含辛茹苦地把七个子女养大成人,最终迎来了美好、舒心的晚年。
徜徉在往事的回忆里,我久久地不愿醒来。梦中,母亲仍是习惯性地抽着烟,慈祥地和我说着话。那一刻,我仍是围在母亲膝前的玩耍的孩子;那一时,我仍是母亲最疼爱、最牵挂的小儿。
梦中,饭香,菜香,故土香;娘在,家在,温暖在。
梦中,风筝虽高,线拽尤紧;游子虽远,魂在家园......
(三)
泪水湿透了枕巾,迷蒙中的我再次从姐姐们的哭声里回到现实中来。我忍受不住欲绝的悲痛,披上哥哥的棉袄后晃晃悠悠地来到院门口,极目向着远处的田野眺望。
此刻,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凛冽的寒风吹彻天宇。遥望苍穹,寒星点点,似有若无;极目原野,白雪皑皑,有遮无拦。
蓦地,我发现近乎裸露的旷野里,似有一盏明亮的灯闪烁在爹的坟前。那灯,忽明忽暗,忽远忽近。我的思绪、神经也随之左右摇摆、飘忽不定。追我出来的侄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告诉我,那是远处果园里看园人家的一盏灯。因为没有庄稼的遮挡,从家门口往那里看,远处的灯、田野里的坟和家门口的位置几乎在一条直线上......
又隔一日,将母亲的骨灰与爹合葬后往家走时,我走几步便回头看看那一抔黄土隆起的土堆,泪水便也止不住地扑簌簌流下。姐姐见状叫着我的乳名说走吧,人家不兴老往回看。我说哪有那么多不兴,我是不舍得咱爹娘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地呆在那里。姐姐说,爹娘老了,那厚厚的黄土才是所有老了的爹娘该去的地方。
是啊,九十二岁的娘走完了她坎坷而又平凡的一生,了无牵挂地走了。母亲走得安心,走得安详,走得毫无征兆,走得悄无声息。从这一点上来说,娘的一生也是功德圆满、寿终正寝的一生。这不能不说是娘冥冥之中修来的福分。
望着母亲的坟,我久久地不愿离开;望着母亲的坟,我似乎望着母亲勤劳而又平凡的一生。一个土堆,将我与母亲阴阳相割;一个土堆,把我对母亲的思念永久地定格在了这片无垠的旷野。从此,想娘的时刻,我的思绪便会穿越时空,两点一线。
(四)
人,从呱呱坠地到撒手归西,这些年心的历程实际上是在圆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梦,播撒着一点一滴浓浓的爱,传承着一份一份动人的情。期间的酸甜苦辣、是非恩怨、成败得失、盛衰荣辱,只不过是人生的调味剂,只不过是人生这幕大剧的丝竹管弦、铿锵锣鼓。心路启程了、大幕开启了便是序,心路终结了、大幕闭合了便是跋。人生,从序走向跋,这是无可更改的自然规律。人这一辈子,注定是孤独地来,而又孤独地去。
我的路还在继续,我的梦还在扩展,我的人生仍在不停地书写。梦中、现实中,娘的叮咛、嘱咐犹在,娘的温暖将伴随我一路前行。
擦一把泪水狠狠心离开娘,抓一把爹娘坟前的黄土带在身上,以后不管我走到哪里、行至何方,不管我啥时回来,啥时离开,我都不是故乡的客人。
载我返程的汽车渐渐离开了故土,透过车窗的玻璃,泪眼朦胧的我紧紧地攫取着一闪而过的房屋、树木,紧紧地搜寻着渐渐后退的村庄、小桥、沟渠、原野,那渐行渐远的故土最终成了我脑海里一处最为动人的风景。啊,根犹在,情不改;心犹存,魂相牵啊!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仍是故乡人。
再见了,我的母亲。再见了,我的故乡。我会时常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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