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八百里秦川东部,凤凰山下一隅。曾记得儿时,故乡蓝天白云色夺锦绣,万树撑绿状若华盖,背靠青山隐隐如屏,村中涝池横卧秀水如波。半亩方塘的涝池,虽无江河奔流之动势,却有天光云影共徘徊的静态。它经夏暴涨遇冬冰封,面积虽小,貌也朴素,却是一个包容众生的大千世界。佛语云:一花一世界,涝池亦如此。涝池是我儿时的天堂。
我们村涝池南岸有株老柳,形态苍莽参差并不足奇,奇的是它那高大壮硕的枝干横倚斜出蒙络交翳,向池面垂下万千绿梢,形成一个梦幻的柳梢林。林中,片片柳叶薄如蝉翼美若明眸,沾染着阳光的金色,闪动着池水的波光,遇清风即闪金烁银美不胜收;林里,上有飞鸟争鸣的喧闹,下有涟漪扩散的韵致与那水下生物一同上演的动画。这里是活生生的童话世界。树下池水清粼粼一片,水畔躺着几块水蓝色大青石,细腻温润,清丽如玉。抚摸多了,总觉得她们一定出身《聊斋》,要来这乡村涝池续一段前世姻缘。
夏天,暴雨说来就来。一场雷雨铺天盖地袭击过后,村里大街小巷的水流冲刷着地面的黄土,追赶着聚到这里,眨眼间就灌满涝池。可后来的水势依旧汹涌,南岸边那个早先补好的决口便又被冲开,泥水像黄龙摆尾一头扎向南岸下面的雨壕,奔突而去。待水势已去,决口被堵,池水这才收敛了夏雨的狂暴之性,渐渐平息下来,浑黄一片。儿时的我头脑中还没有江河湖海的字眼,眼见这一片宽大的水域淹没了青石淹没了柳梢林,白花花地随风动荡,便觉得它是无比的浩渺!碎娃们整天待在池边玩,捡石片打水漂,拔蓑草拴蚂蚱,抓蝌蚪,逮青蛙,折柳枝做笛吹,捞浮萍贴绿脸,挖泥巴摔响炮大人们忙田间作务也不很管,他们都说:碟碟儿大的涝池,不足为患。事实本村涝池仅三分地小。
四五天后池水回落,水质淀清,露出柳梢林青泥台阶和那块块青石。柳梢林里鸟声又啼,池水内外虫鸣复起,洗衣人络绎不绝地来,为块青石先争后让,热闹极了。我的爱劳动的习惯就是在蓑草丰茂的涝池边养成的。村里勤快的小媳妇大姑娘都堪为蒙师,她们把一床碎花被单往水中央只轻轻一抛,湛蓝色的水面上立马就开出朵朵漂亮的大花,神奇如魔术,令我们几个碎女娃崇拜之情顿生。等到晌午端、狼撒欢的当儿,大人都歇晌时大青石才会得闲,我们这才蹲上青石,像模像样地搓搓洗洗。当洗衣粉白沫在池面堆起雪山,朵朵泡沫都映出彩虹时,脑门儿已晒得黑晶晶,小手儿已洗得白嫩嫩,脸蛋儿全汗淋淋。洗净的衣衫被我们晾在蓑草滩时,自豪和骄傲就填满胸膛荡满池塘。
太阳落山,红霞满天。平静的池水被霞光映照得半江瑟半江红。这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人在哪里都浑身冒汗。偶尔就有几个光脊背的丁壮们耐不住热跳进池水钻个闷眼儿,可惜水不深,只够逞匹夫之勇。饮牲口是这时涝池边最解闷的节目。老庄户人懂得疼牲口,专拣这时牵来池塘边降温解暑。村里的黄牛骡马牛犊驴驹全出来了,这些庞然大物从漏斗嘴下水,立成一排伸长脖子去喝水。小畜牲们很玩劣,活蹦乱跳将半池清水踩个底朝天。老牛有足够的涵养:不嗔不怒不急不贪不换地儿,水浊了等等,水清了饮饮,东瞅西瞧再喝再等,始终温情脉脉。真不知,它们那连眨眼都很柔和的眼睛究竟参透了多少牛世的辛苦和人世的沧桑——才练就了如此好脾气!而那些善跑的马力大的骡就热闹多了,喝到痛快时,便将庞大的身躯仰躺水中四蹄朝天,满池打滚高声长鸣,不招来大人小孩的围观叫好,不闹个惊天动地不肯罢休,真乃狂徒!
掌灯时分,农人回家。村外一片静寂,四处清亮亮的,并不漆黑。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高挂中天,眨眼的星星陆续就位,众星捧月,似一台晚会准备就绪的华灯。此刻,涝池音乐会准时开演。身穿绿绸晚礼服的青蛙先生们,揭开水幕,跳上蓑草,鼓起大肚皮,扯开阔嘴巴,呱呱两声清好嗓音,才拉开阵势,满塘青蛙齐唱,擂鼓般响成一片。众蛙和鸣,群情激昂,高亢清越,响彻天籁,直把晚会气氛推到高潮。引颈高歌直唱到厚重的'夜幕层层围拢,四处一片漆黑,就连星星也朦胧起睡眼,觉得疲倦的时候,绿绸先生们才尽兴歇喉,留一片静谧给后来者——嗓音清丽的蟋蟀。这些不知藏在何处的暗夜精灵,唱起歌来犹抱琵琶欲语还休,清清脆脆又戛然而止,似断似续似有似无,缥缈虚幻,极富神韵和吸引力,把夜的静谧与心的安宁衬托到极致,让大自然与人心的距离如此贴近!
曲终人散,所有的热闹都要回归寂寞。天旱久了,池水蒸发殆尽,池底青泥被晒干,龟裂成美丽的图案。水没了,水族小生物们不知去了哪里,就连那最后一块淤泥也被玩过家家盖洋房的小娃扳掉之,涝池不再是涝池,重新回到原点,在寂寞空无中等待着又一次轮回。等秋天的凄风苦雨又一次丰腴了涝池的时候,天却凉了,孩子们都被收进了书房,池塘边欢声笑语难在,空留一片蛙鸣的冷清。很快,洁白的雪花在池面铺上一层又一层,冬日的严寒一圈圈冰封起整个涝池。漫漫苦寒中,涝池和孩子们一起渴望着寒假里溜冰的欢愉。
上上善莫若涝池之水。涝池为与它关联的所有生命都输送了血液,赋予了灵气,增长了精神,添亮了色彩,延展了他们各自生命的精彩和快乐。涝池之水不求奔流,不慕江河,认定一方,奉献而快乐。
斗转星移三十载,涝池边的音乐会、童年的池塘、童年以及儿时的故乡都已在渐行渐远的时光里一起谢幕,永远地留在记忆之中。我常梦回故乡,穿越到有涝池的童年时光,再访涝池里悠然徘徊的天光云影,再访涝池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蛙一浮萍,再回味足不出村目无阻隔就能溶于大自然的那份生活的简单和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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