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在维也纳是个很平常的年份,没什么轰动一时的大事发生。尽管法国大革命已在一年多前就爆发了,但表面看起来维也纳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生活一仍其旧。
随着新年的到来,莫扎特对新登基的皇帝利奥波德二世所怀有的期望逐渐破灭了。与通常流行的说法相反,去年二月驾崩的皇帝约瑟夫二世,其实是一位大力支持和赞助艺术并具有音乐鉴赏力的君主。他是当时欧洲最开明的皇帝,关心民生又平易近人,颇受臣民爱戴。当莫扎特晚年穷困潦倒求助无门时,竟不无感慨地认为,这位皇帝还算是对他最好的人之一。约瑟夫二世其实很看重莫扎特,虽然他只给了莫扎特一个宫庭室内乐作曲家的闲差,年薪仅800弗罗林,刚够交房租,因为这位皇帝生性节俭吝啬。据一份莫扎特死后废弃这一闲职的官方文件记载,约瑟夫二世表示此举只是借此挽留这位维也纳“绝无仅有的天才”。而继位的新皇帝利奥波德二世只喜欢意大利式的音乐和音乐家,对莫扎特不感兴趣。这也不奇怪,那个时代最重要的音乐体裁是歌剧,意大利是歌剧的诞生地,时至今日,全世界的大多数民众最喜欢的歌剧还是意大利式的,威尔弟,普契尼,罗西尼,唐尼采蒂的作品,仍是票房收入的有力保证。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是莫扎特一生中最困窘的时期,经济上的求助信件像雪片似地撒向他所认识的朋友,在他曾写给一位晚年定期借钱给他的朋友普赫伯格的一封信中哀叹道:
伟大的上帝啊!即使是我最大的敌人,我也不愿他处于我目前的处境。若是连您,我最亲爱的友人和弟兄,在今天舍弃了我,那么我们这一家人,包括不幸但无可责难的我,以及我那生病的妻子和小孩,就毫无希望了。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表示感谢,我又要来求您了。我不是要来清偿过去的债务,相反,我想请您再借我一些钱。我唯一的朋友,一切就要靠您是不是愿意再借给我500基尔德了…….
对今天世界上无数热爱和崇拜莫扎特音乐的人们,读到这样悲哀和乞求的文字,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这年的春天莫扎特的心情看来还不错,他那天生乐观的性格此时又占了上风。3月15日,他在维也纳天堂之门的一次音乐会上,作为独奏者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露面,演奏了他这年创作的一首新作《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这是他一生中创作的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中的最后一首, 像贝多芬伟大的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一样, 莫扎特这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也是音乐史上一座丰碑, 在这一音乐体裁上从未有人超越过. 即使莫扎特一生仅仅只创作了它们, 也会名垂青史. 在莫扎特手里,钢琴协奏曲成为一种雄浑的具有交响性质的音乐体裁,面对它们我们会产生一种博大精深之感, 令人高山仰止. 有人说莫扎特的音乐是纯音乐, 并不反映什么思想感情方面的内容. 这种说法即使不是完全错误的, 至少对这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来说也极不恰当, 就像以之评论他意蕴深厚的歌剧一样离谱. 正相反, 它们诉说了莫扎特一生的心路历程和感悟, 深具哲理性的高度. 一个拥有足够人生经历的听众, 他的喜怒哀乐之情能在这里找到最强烈的共鸣, 一颗历尽艰难挫折的心灵, 在倾听它们时所能得到的深深慰籍是无以言传的。
这首《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像他往常的作品一样高贵优雅, 但它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宁静安详, 一种超脱了尘世的况味. 当它的慢板乐章开始吟唱时, 营造出一种晶莹透明的迷人境界. 如果我们知道了这正是他在贫病交加, 生命不久将走向终点时候, 就不难从中体味到一种如秋之落叶般的感觉. 你心中难免会有一丝惶惑, 此时那萦绕在莫扎特心头的是怎样一种心绪呢? 心中涌动的是否也有一种告别尘世的情怀?
这一年莫扎特最为关注并占据了他主要精力的是歌剧《魔笛》的创作。初春的一天,一位名叫席卡奈德尔的旧相识,维登剧院的经理人找到他,声称如果莫扎特不马上答应为他的剧院写一部歌剧的话,这个剧院就只好关门停业了。席卡奈德尔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出生贫寒,却野心勃勃,虽名声不佳,但活力非凡。就是他后来还怂恿和聘请贝多芬写下了唯一的歌剧《费德里奥》。莫扎特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就这样开始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年呕心沥血,疯狂般的创作。为了使莫扎特能心无旁鹜集中精力,这个席卡奈德尔竟在剧院旁特意建了一个小亭子,把莫扎特关在里面在严格监视下创作。
《魔笛》的脚本是席卡奈德尔搞的,他先是抄袭一位叫维兰德的剧作家的剧本,当他得知另一家与之竞争的剧院也根据这同一个剧本改编上演了一出新歌剧时,他一怒之下,异想天开地把原剧本中的好人改成坏人,把坏人又改成好人,弄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脚本,并郑重地署上了自己的大名。是莫扎特的音乐才赋与了这部歌剧神奇的色彩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尽管莫扎特全力以赴创作《魔笛》,但命运注定使他无法安宁地进行创作。6月1日左右,他那多病且病情加重的妻子康施坦莎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巴登温泉疗养。这位虽不擅持家且性格有些轻浮的女人,莫扎特倒至死都挚爱她。此时康施坦莎又怀了孕,且不久将分娩。这使手头拮据的莫扎特焦急得不得了。无奈之下他又写信向普赫伯格借钱了。这位维也纳商人明明知道极可能又是有借无还,还是慷慨地寄来了莫扎特所需要的数目。普赫伯格对莫扎特一次次义举,是莫扎特之幸,也是音乐艺术之幸,他嬴得了世人长久的感谢和怀念。
7月的一天,有件事情给莫扎特以后的日子笼罩了一层可怕的阴霾,一位身穿灰衣,高瘦憔悴的男人造访了莫扎特,并留下一封匿名信要他写一部《安魂曲》。这位陌生人的举动,使正疾病缠身心情不佳的莫扎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以为是死神找来了,要他为自己写《安魂曲》。他并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受某位叫韦莱依革的伯爵所托,想要将莫扎特的作品据为己有。从此他想起此事就惶惶不可终日,《安魂曲》的写作成了他精神上致命的折磨。
接下来的一件事又一次打断了他的创作计划,为庆祝皇帝利奥波德二世将于九月初加冕为波希米亚国王,布拉格的全国国民议会来函委托莫扎特创作一部庆典歌剧。莫扎特身前最喜欢他音乐的不是维也纳人,而是布拉格民众。当莫扎特的歌剧《费加洛的婚礼》和《唐璜》在布拉格演出时,曾引起巨大的轰动,布拉格人狂热地祟拜他的音乐,始终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今天仍常把艺术家称之为波希米亚人,可见这个民族艺术天赋之高。虽然《魔笛》的创作使他难以分心,但想起布拉格人对自己的厚爱,莫扎特不忍拒绝。八月中旬莫扎特动身去布拉格,仅用了十八天的时间就写出了这部名为《狄托的仁慈》的庆典歌剧。九月六日首演那天,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里,莫扎特想起当年在这里美好的岁月,不禁泪流满面。
九月中旬,他回到维也纳,一头扎入了《魔笛》的创作。席卡奈德尔紧紧盯着他不放,还成天给莫扎特灌葡萄酒和甜酒刺激他不停地创作。首演订在9月30日举行,广告也已贴了出去。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令人惊讶的是,莫扎特还同时创作完成了那部深受人们喜爱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它那慢板乐章所表达的凄美惆怅之情,是音乐史上最动人心弦的篇章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真正的“天鹅之歌”,一种超脱尘世告别人生的意味展露无遗。
9月30日,《魔笛》如期在维登剧院上演,这是音乐史上划时代的一件大事。尽管这部歌剧的情节有些荒诞无稽,但不乏戏剧性。它的剧情是:夜后之女帕米娜的肖像使塔米诺王子堕入情网,王子出发,前往营救陷入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祭司萨拉斯特罗掌中的帕米娜。他得到一支可以驱邪的魔笛,而伴他前往的捕鸟人帕帕根诺则得到一串魔铃。塔米诺到达寺庙后发现萨拉斯特罗是明智善良的人,夜后才是邪恶之辈。塔米诺和帕米娜经历种种神秘考验终于结为夫妻。夜后欲加害于他们而无能为力。帕帕根诺也得到帕帕根娜为妻。这是一部为广大民众创作的'歌剧,以当时各种喜闻乐见的形式吸引他们。它是近代第一部也是最伟大的一部德语歌唱剧,剧情富于象征性涵义,音乐深刻丰富,充满了共济会理想的宗教情怀。莫扎特把当时各种音乐传统集合在一起,如意大利声乐的丰茂,德国歌唱剧的民间幽默,巴罗克众赞歌前奏曲的庄严,它们结合得丝丝入扣非常合谐。优美的旋律源源不绝,庄严肃穆的音乐唤起人们祟高的激情。在人类具备支配自己和世界的能力这一思想中体现出的进步信念而言,《魔笛》是一部后人不可企及的顶峰之作。
《魔笛》的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首演那个月就连演了二十场。以至上流社会的人士象赶时髦一样纷纷带着客人,跑到这座本为平民演出的简陋剧院来观赏。令莫扎特无比高兴的是,连他音乐上的宿敌萨列里也来观看了,并对之赞赏不巳。那部曾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莫扎特》,对萨列里的形象作了极大的歪曲,其实这位意大利人很有音乐才华,他曾是伟大的歌剧改革者格鲁克的学生,也曾做过贝多芬的老师,贝多芬很敬重他,与之关系融洽。他在当年欧洲乐坛上赫赫有名,他的音乐作品至今也时而上演,看了他的最出名的歌剧《塔拉勒》,很难否认它是一部迷人的杰作。至于引诱莫扎特写《安魂曲》企图占为己有并最终逼死莫扎特,更是无稽之谈。
《魔笛》虽说大功告成,但莫扎特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他的肾病急剧恶化,接下来的日子里是在极度痛苦中与疾病作斗争。他意识到那部恼人的《安魂曲》自已今生无法写完了,叫来他的学生苏斯迈尔告诉他如何完成它。1791年12月5日凌晨一点,莫扎特死在他妻妹索菲亚怀里,索菲亚后来是这样描述莫扎特最后的动作:“努力用嘴比划出安魂曲中的鼓乐章,那声音我至今仍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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