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和1993年,利用班余和车间放假的机会,我卖了将近两个夏天的冰棍儿。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呢?你没有亲身体验,无法知道。
最初的灵感源自一对夫妻。他们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后架上载着两大箱冰棍儿,每天来我们村里卖。一来二去的,就跟我们熟了,知道他们是县城城关人,男人下了岗,女人在家里待着,就一起出来挣个闲钱。说是闲钱,据他们说,别看卖冰棍儿这么个小事情,一年下来并不少赚,一天两个人就按十七八块算吧,一个月也有将近五百元,一年就是六七千。我当年月薪一百六,一年不到两千。这么一比较,豁然开朗。于是跟老婆商量好,也这么干。
一开始出于小心,只批发了一箱,带回村里试着卖。结果卖得出乎意料的好,于是接下来就批上两箱,也能走掉,但是却赊下不少账。一毛两毛,三毛五毛,三块五块,不等,记起账来那个琐碎、麻烦。但是本村大院的,人家说出口赊账,你也不好意思说不愿意。到几日后,大多数陆续还了,有些则拖着挂着,甚至渐渐的又增加了欠账数额,记账本更新了一次又一次。人说赊账容易清账难,一家一户找着要账,不少还是块二八毛、三毛两毛的,张起嘴来那份难堪,嗨嗨,那真不是人干的事。有心说算了吧,想想又觉得买卖不能这么做,也不能惯坏这些不自觉的人,否则有你赔的。加上我们的出现,多少也跟那对夫妻形成了竞争。虽说是各做各的买卖,但全村拢共就这么些人,有多少吃冰棍儿的?想来想去,只好让老婆留在村里坐守街上卖一少部分,我带上大部分到外村卖。一旦卖得快,就赶紧回来把老婆手里的再带出去。
那时候我早班中班夜班三班倒,每天利用下班时间到冰棍作坊进冰棍儿。两只大箱子装满后,差不多有五十公斤重。最初骑车载着这两只沉重的冰棍箱走十几里路程先回到家,与老婆分开卖,到后来就干脆自己一个人绕外村走,到卖掉三分之二左右再返回自家村,转一两圈也就差不多了。我用三分之二的价钱批发冰棍,正常卖掉可以有三分之一的盈利。最贵的是三毛钱的雪糕,里面有牛奶,吮吸起来绵香甜软,相对要好吃得多,然后是两毛钱的冰块,再就是一毛五的豆沙冰棍,最便宜的是一毛钱的冰棍儿,纯粹是用水做的,除了能凉快一下肚子没有一点营养,那也有不少人买,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是天然的主户。大人们舍不得一次性花那三毛钱买雪糕给孩子,宁愿分三次买三根冰棍哄娃娃。还有的人很会跟你搞价,本来就没多少利,还要一毛两毛跟你抠,千方百计要钻空子,瞅便宜。比如说,两根三毛钱的雪糕,他要五毛买,甚至四毛买。其实算下来,刨去损耗,根本不能这么卖,但为了照顾老主顾,也只得认了。你能怎么着?甭管买卖大小,世事如此,买卖就是这么做的,很多时候,人情大于天。如果不是老主顾呢,陪着笑脸苦苦解释,近似于哀求了,对方不一定能理解,说不定会有什么冷言冷语冒出来。你只能忍着。
很多时候会遇到雨天风天,那就意味着这天的买卖泡汤了。谁也不会选择在这样的天气吃冰棍儿。赶上这种情况,最愁人的是那些卖不出去的冰棍儿咋办?家里没有冰箱,冰棍儿肯定不能过夜,只好东家西家的跑,说好话,找人情,拜托人家让放一夜,第二天取的时候顺便给人家孩子留几个,算是个人情。总在找人家放冰棍儿的时候默默想,什么时候能有自家的冰箱就好了。虽然明知在那时候,这样的向往是白日做梦。
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把冰棍儿销出去,否则大热天的,化掉的都是钱。没多少时候,我就在方圆村镇转熟了,先到哪个村,后到哪个村;进村时该从哪条街进,先走哪条巷子,再走哪条巷子,哪条巷子还得返回去转一遍——因为有人说了回头要冰棍儿,最后从哪条路上出村,都有了规律。这样就避免了走冤枉路,不至于浪费时间。
我尤其记得自己慢慢悠悠蹬着自行车,转街走巷的同时,喊上一嗓子两嗓子的那份爽气:“冰块儿冰棍儿雪糕——”,“雪糕冰棍儿冰块儿——”我故意把这几个字眼掉前来放后去,形成一种新颖别致,让巷子里坐街的人们不至于感到单调乏味,这也更大可能地调动起了人们购买的心理欲望。其实最初是喊不出这一嗓子来的。不知在荒田野地没人处喊了多少遍,才战战兢兢在村里试着吆喝,遇上有人嗤嗤笑,也只能把脸一扭,假装没看见。就这样渐渐就练成了,习惯了。常常在我走过去后,后面会有人急匆匆从屋里跑出来,远远地喊:“卖冰棍儿的——”再掉头回去。人家还对我说:“就顾走路了,你也不说站一站。”
买卖过程中,你不可避免要跟人打交道。别看卖冰棍儿这么个小买卖,其中的'学问也是蛮大的。如果你注意了,专心了,肯定就能学到很多平日不知道的知识。人们的心理是千变万化的,大人小孩不同,老婆婆老头不同,男人女人不同,就算是同一个人,每天的心理也不一定相同。
一般情况下,每个村都有相对固定的客户等着你。比如说某村就有一个老太太每天早早等在巷口,你一过去,她就说:“赶紧给我个冰块,心口烧得厉害!”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冰块递给她,她咔嚓咬上一口,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神情,才腾出一只手来,抖抖索索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卖冰棍的,纯粹就是给她送凉快舒服的。而为了客户,我也要动脑筋,把买卖做活。比如说某村有个小孩,不能看见你,一看见就要,哪怕先前已经买过一回两回。意识到这个,我就有意不重复走那条街,免得让人家大人难堪。
你必须得学会察言观色,知人识人。有一回,当我将近卖完,准备返回自家村时,遇到一个收破烂的,他说他渴了,想拿他的瓶子换我的冰棍儿。我看了看,发现只剩下铺底子的一些不成气候的了,带回去也是个扔,还不如换几个瓶子,多少也算是个钱吧,就同意了。结果回到家才发现,没一个瓶子是完整的,不是瓶嘴上有小豁口,就是瓶身上有裂纹,根本上连一分钱也不值了。当时换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的近视眼也影响了我仔细辨别,另外,那个人的一副老实样子也多少让我放松了警惕。虽说损失不是很大,但总算是留给我一个教训。
“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老百姓这话肯定不是白白说一说就行了,它自有它的道理。尽管你二十大几岁,戴着个眼镜,文绉绉的,是书生一个,是不擅言辞的一个人,是平时说话还要腼腆、还要结巴的一个人,但是到了关键回合上,一切就不由你啦,你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可怜人要装,小鬼也要做,遇到什么人你必须就得说什么话。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欲哭无泪。
一次到了某村,转到一家盖房子的工地上,一个人吆喊道:“卖冰棍的,过来!”语气之凌厉,面色之严峻,让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不敢计较,赶紧下车,推车走过去。他问还有多少冰棍儿,我说还有半箱吧。他说他全要了,多少钱。我大概算了下,就说一共还有十二三块的,你给十块算了,大买主,照顾了你吧。谁知他一听火了:“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别瞅上便宜卖乖啦,给你五块钱算啦!”我一听就说:“好我的个伙计哩,那可不行,我总不能七八块钱进上五块钱卖吧,差不多总得有个辛苦费吧。”他说:“我还不知道个你们这,年纪轻轻的,世上甚营生不能做,非要做个这,不嫌丢人败兴啦,还……”接下来不干不净数落了一大气。我们家祖传的火爆性子,要换做往常,我早爆发了。我下死力告诫自己,要忍,一定要忍,和气生财……我就说:“对不住啦,我不能卖,你买别人的吧。”说完转身要走,他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说:“想走?没门儿!我的工人们渴坏啦,想吃个冰棍儿,你还不卖啦,由了你啦?”说着扭头朝工地上喊,“来啊,吃冰棍儿啊……”我想,这等于是明抢嘛,这就叫遇上土匪了吧。我赶紧使劲挣脱他的拉扯,上车就走,所幸他们没有撵上来。一路走,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想,这叫什么事啊,卖个冰棍儿也得担惊受怕的,还受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欺侮。“钱难挣,屎难吃”,老话真是不假呀。
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卖冰棍儿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人情的浓浓暖意。记得有一次,在我小时候上学的村子遇到一位老太太,她见了我就连连说:这不是那谁吗?我说:“就是的,没出息,出来做这营生来啦。”她瘪着没牙的嘴说:“快不要这样想,凭辛苦挣钱,就好。”又说,“你渴了吧,我给你倒碗水,看这天热的。”我忙说我有冰棍儿呢,渴的话可以解渴的。她说:“才不是,冰棍儿是越吃越渴,还上火。”接过她递过来的一碗温开水,说实话我真没出息,噙着眼泪喝完了。赶忙递一根雪糕给她,她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快卖个钱去吧。”我硬是给她塞在手里,才安心离开。
一天路经一所学校的操场,恰巧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曾经是我的作文培训班学生。他们看见我,男生不打篮球了,女生也不跳皮筋了,都呼啦围过来,问长问短,又纷纷掏钱买冰棍儿。我连连说:“可不敢,我哪能挣你们的这个钱。”他们说:“上次就看见你了,想帮助你,你却走远了。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体育老师也说:“你就收下吧,不多,但算是孩子们的个心。”我情动于衷,掏出纸笔,伏在冰棍箱上,即兴写了一首诗,感谢他们让我收获了一份不寻常的温情。孩子们看了,眉飞色舞,欢欣雀跃,喜之不尽。
这样一直坚持了将近两年。初步合计下来,除了进货需要的周转,逐渐的手头也宽裕多了,不仅缓解了全家日常用度,也能满足三四岁的儿子隔三岔五的小零嘴小玩具等等需求了,这就很让人知足。两年后,那些冰棍儿作坊改进了工艺,人们一般买最便宜也是七八毛钱一根的雪糕吃,没人会吃廉价的冰棍儿,也看不见有人载着冰棍箱沿街叫卖了,况且拥有冰箱的人家逐渐多起来,我们的小买卖只好终止。
人这一辈子,说不准会经历些什么。你处心积虑挖空心思,都无法预想到命运会安排什么给你。我只能相信,在你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总有一条路在那里给你准备着。无论什么样的命运,你都得接受,无论什么样的路,你都得走。走过去,就是艳阳天。而且,经历越多,所获就越丰,未来的路也就越发走得踏实,坚定,安详。所谓宝剑锋从砥砺出,就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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